正文 幾度待鶯回 — 23

文昌帝君未开窗,自是没有看见她脸上复杂的神色。

似愁、似忧、似苦、似⋯⋯惧。

是啊,她怎麽能不惧?

眼看梧桐山近在眼前,而她也快撑不住自己益发沉重的身子,她一拍祥云,俯在它身上亲昵说话。

「祥云,多谢你了,就送到这吧。」

祥云不解,云身摇了摇。

「就送到这吧。」她又重复了一次,可是指尖留恋的摩挲着祥云,搔得它舒服的直摆,「剩下的路,我想自己慢慢飞回去。」

祥云约莫也是知道此後再无相逢之时,虽缓下了速度,可并未依她。

她无奈,只得以利诱之,「祥云,你在这让我走,就不用赶着回去和帝君覆命,还有点时间能在外头蹓躂呢!」

祥云是贪玩的性子,一下就动摇了,泛起彩光来,摇摆不定。

「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而我是千万不可能告诉帝君的,你就去吧!」她见七彩光芒飞速变化就知祥云心动了,更是卖力游说,「偷偷告诉你,今日瑶池那儿有仙女要去洗澡呦,你很久没去那儿玩了吧?想想看,能和那些漂亮的仙女姊姊一起泡在又温又热的池子里头嬉闹,热气蒸得你多快活⋯」

此时云彩已不再转换,反倒成了一抹艳红晚霞,黄莺又试图让它降低罪恶感,「梧桐山就在在前面不远,这麽一段路能出什麽岔子,我不都是自己飞去文昌宫的吗,还能走丢了不成?」

感受到祥云传来的剧烈震动,她知它已迫不及待,一溜烟的就从他身上滑了下来,浮在半空中。

「去吧。」她含笑朝祥云挥手,看它一抖身子,飙得飞快,几度都要被狂风吹散了云身。

幸好它没发现她怎麽能不用翅就飘在空中⋯这样,帝君应该也不会起疑了吧?

她松下一口气,却很快为自己这念头失笑。

或许帝君也不会在意的吧?以他如此凉薄的性子,怕是知道了梧桐山的险境,也是无动於衷的。

「生死自有定数,此乃天命。」她几乎能想见他寡淡语气,心塞的闭了闭眼。

可是世上有几人能如他这般无牵无挂?她纵然知道生死有命,可她还是想去搏一搏。

她弯弯苦笑,深深吸了口气,飘渺身影化作一道光,急速奔往梧桐山方向,不偏不倚的撞入混沌撕出来的口子,补上了缺。

她的三魂七魄此时全都归位,梧桐山的防护也就益发的牢固了起来,她的灵力基底源自文昌帝君,正好能和他施的禁制完全相融,相益得彰,笼着梧桐山绽出耀眼金光。

她也知道面对上古凶兽,此举无异於螳臂挡车,所幸老天垂怜,混沌早先吃了临柳仙人一鞭,元气大伤,威力大不如前,几次冲撞都没能突破防护,甚至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

可混沌身负重伤,亟欲以梧桐山生灵回复,怎肯放过眼前的肥肉,赤红了一双眼,全身的毛发的竖了起来,体积宛若膨胀了一倍,黑去了半边天。

牠不过稍稍休憩了一会,又展开猛烈攻势,次次皆不留余力,撞得梧桐山是天摇地动,让众人逃窜不休。

如此数回下来,禁制里头也是伤亡惨重,山头崩落了大半,树林颓顷,不知压死了多少飞禽走兽,余下的全惶恐地聚在一起,才刚喘下口气,仰头又被骇得心惊肉跳。

混沌此时竟低低俯下了身子,阴沈的轻微摆动头部,鲜红的双眼估量着距离,同时鼓起肩上的肌肉,藴育着力量,像是随时都要扑咬而上。

果不其然,牠沉沉一咆,龇牙咧嘴的扑了上来,上颚的犬齿狠狠钉入禁制之中,将禁制撕扯出一道道裂痕,细密交错,宛若再吹上一口气,就会灰飞烟灭。

混沌腥臭的唾液就这麽沿着锐齿而下,滴在土上烧灼出一个个的坑洞,落在鸟兽的身上更是腐蚀去他们的皮毛,可没有一个人躲,全都凛住了呼吸,一目不瞬的仰望禁制,眼底除了祈祷,更多的是绝望。

那些悲绝的气息对专吸浊气的混沌来说是再美味不过的粮食,不禁得意拧笑,左右甩动着头欲拔出牙齿,势在必得。

可这麽一动,牠这才发现自己将牙钉入了禁制,却也被禁制紧紧箍住了牙,让他动弹不得。

但牠并未放在心上,当作这是她垂死的挣扎,使劲一昂首,却是带出了大股的鲜血。

牠的牙就这麽硬生生的被拔了下来,镶在禁制之中,血泉从空了的齿洞中喷涌而出,让牠愤怒的仰天长啸。

虽是裂痕密布,禁制的光芒不仅没有黯淡下去,反而金光更盛,在牠眼里无疑是一种挑衅,但他失去了一对利牙,再无攻击的本钱,不甘的绕着梧桐山打转了两圈,没敢再试,只得重重一甩尾,咆哮而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牠狂暴兽音,梧桐山的生灵才松下一口气,抱着彼此又哭又笑,庆祝彼此的劫後余生。

只是当暴涨的金光一下黯淡了下来,化为漫天撒下的艳黄羽翅时,众人都失去了笑意。

那些比飞絮还轻的羽毛在空中摇摆不下,宛若一弯弯小船,飘荡着找不到归处,若真伸手去捧着了,会发现羽枝尽折、羽片破败。

莺族长老神色一滞,也顾不得平日的幽婉从容,急急撒开了步伐,赶在空中最後坠下的一抹鲜黄落地前接进了怀里。

「黄莺儿、黄莺儿⋯⋯」饶是整座梧桐山里不知多少黄莺,她不肯起名,众人就依旧如此唤她,长老亦然。

长老只敢轻声细唤她的名,明明护住了她,却是急得不知所措。

她的伤势太重,连化为人形都没有办法了,身躯蜷成一个小小的鹅黄团子抽蓄着,小小的胸脯每一次鼓起都让人凛息,就怕等不到下一次起伏。

「莺姊姊⋯⋯」许多平日和她交好的小姑娘也都凑上前去唤她,哭成了一团。

她总算在一片哭声中睁眼,望着眼前拭泪的长老,鸟喙轻轻动了动,发出极其细微的鸣叫。

「没事,大夥没事!你也会没事的。」长老已泣不成声,柔软手掌覆在她胸前,没敢让她看见那处开了个大洞。

可黄莺怎麽会不知,那是自己的身体啊!可是长老这麽说,她也就强逼着自己信了。

长老说她没事,她就会好起来的,很快的好起来。

然後,再去帝君窗前唱歌。

想起文昌帝君温润如玉的脸庞,她隐隐浮出了笑意,连带的胸口都没那麽疼了,只是身子有点沉,彷佛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她欲振翅挣脱,每一下摆动都只是分毫之间的距离,可对她来说,已比行军千里还累,累得⋯⋯连眼都睁不开了。

她只是倦了,她会没事的。

饶是被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仍啾啾细鸣,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她没事。

她没事。

她没事。

她还要,去帝君窗前,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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