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喔!就是没用!」母亲的手指往他额角搓,数落他。
他没说话。
母亲继续念「天下女人那麽多,死要去吃回头草,是想把我气死!」
他往自己房间走,不想多说话,也不想回应,免得母亲生气又中风。
「搞得衣服整个都是狗毛,脏不脏啊!和这种女人在一起,不脏吗?」
他发现自己胸腔里的火气愈来愈难压抑,但还是忍了。
他尽可能平心静气的说「衣服我自己会洗乾净。」
「你自己洗?好啊!你洗啊!我帮你洗了二十几年,也该你自己洗了!你洗你就知道,那些狗毛根本洗不掉,要一根一根的用手拔才弄得乾净。」
「不会啊!先用随手黏黏一下,剩下的就不多了,再用手拔。」
「用那个多浪费!黏没几下就不黏了,一张一张的撕,撕的是钱欸!」
他再度闭上嘴,这些无止尽的争执,最後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假如这些争执有用,当初就不会做出决定,叫她离开。
他转身走进厨房,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凉的台湾啤酒,坐在厨房前面的吧台边,打开来喝。
太冰了!冰得牙齿根都酸了起来。
他把新买的MILDSEVEN放在手上拍实,才打开封口,点了一根。原本那包放在她家了,路上买了新的,但公司禁烟,整天都没抽。从烟雾中,看见那宝蓝色细颈的花瓶。
「就跟你爸一样,什麽都不会,就会抽菸、喝酒、玩女人。」
女人何苦伤害女人?他心里想。
自古以来,多少婆媳问题,到底根源是什麽?一山不容二虎?
「我哪有玩女人?」忍不住应了一声。
「没结婚就跟人家住在一起,不是玩是什麽?」
他咕哝了一声,再吞了口啤酒。
「那女人也不检点,没结婚就住男人家里,算什麽东西!」
女孩子长大了成为女人,女人出嫁了成为妻子,生了孩子成了母亲,成了母亲再来挑剔别人家的女孩子。
他在烟雾里看着那花瓶,那花瓶渐渐成熟,生了个一样漂亮的小花瓶,站在旁边一样美丽,然後那花瓶渐渐衰老、发福,不再有优雅的颈项,表面斑斑剥剥、龟裂粗糙。
烟雾散开,那花瓶仍然透亮晶莹,但冷艳而隔离。
他的心抖了一下,是啤酒太冰了吧!
捻熄了手上的烟,剩下半罐啤酒也没心情喝了,放在吧台上就往房间走。
母亲还在後面叨叨絮絮,手上仍拿着他换下上衣,一根一根拔着上面的米黄色狗毛。
他看着自己的床,今天可以不必抱着花瓶入睡,昨晚她的体温还在记忆中闪亮,她吹在自己颈子上的气息温度,後颈的重量和手掌柔软的触感。
当她还在这张床上的时候,他没有那样深的印象,一切都自然得像风吹拂过的发丝一样轻盈没有重量。
但现在,被母亲整理得平整乾净的床罩,带着某种无暇而没有温度的完美,简直像是用冰块雕出来的装饰品,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但一点都不想躺下去。
他进到浴室去梳洗,看着镜中的自己,暗沉的胡渣、消瘦的两颊,鬓角上居然有一丝白发?
他靠近一点看,原来是Jacky的一根毛发,上班一天,居然还好好黏在自己的头上!
这无孔不入又如影随形的东西,怪不得母亲一搬过来,就整天喋喋不休。
但想到Jacky那圆圆的黑眼睛,还有臣服的眼神,专心的时候竖起来的双耳,在抚摸牠的时候柔顺的往後倒下。
以及牠的牵绳上,抓握着的那双手,手的主人有一样圆圆的黑眼睛,亮亮的黑色长发。
那长发俯在他的胸口时,他鼻腔里嗅到的气味。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说,「她是你的母亲,我走!」
他那时无法回答,母亲不能接受她,他只能这样选择。
他没有留她,也没有多跟母亲争取什麽、解释什麽,一切都为了母亲的健康,避免她生气再次中风。
盥洗完毕,他用力拉开周围结实固定在床垫下的被单,他心想,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那麽大的力气把被单塞这麽紧?
躺上床,床单上有刚清洗过的气味,不是她惯用的洗衣精,是母亲常用的水晶肥皂。
女人的地盘观念很不同,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