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约的前因,和白袍书生是一块儿来到萨以特的点心店里的。居中穿插的人物,自是当时仍在少年十五的老兄弟。那是七年多前一个暮春子夜,雾气香甜。
萨以特一个人在炭炉前切菜,那夜坊里特别冷清,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收档歇息,老友领着一张陌生面孔,突然跳进点心店的院子,大叫一声,吓得萨以特险些剁着自己手指。
当时少年已长达半年不曾上门帮衬他生意,偌大一座京城,这麽一个活人,又是个外表出众的活人,下落竟是不知何从打听。世局纷乱,良民性命轻贱,萨以特差点以为好友已死在盗贼猖獗的偏乡。赫然见着小猴崽安然无恙,还生得更加高壮,差点儿乐疯,乐极便忍不住骂开:「以後别出城乱走了,成不成?猴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嫌命太长麽?」
「我是去远方寻这个人的,」青衣少年似有若无地瞥了书生一眼。那边厢,书生正一头扎在热腾腾的油酥饼里,努力迫自己细嚼慢咽,生怕有失斯文体面,整个人别扭得很滑稽。
少年从壶嘴里灌着葡萄酒,怡然自若,「我已找到上头下令要我寻找的物事,便是他。我再不乱走了,你这傻老汉,别替我瞎操心啦。」
萨以特觉得少年话中有话,一时又弄不清他藏了甚麽心思。这场面有些蹊跷,萨以特说不出哪儿不对。
硬要说的话,似乎烧惯了火煮惯了饭的少年,跟这个彷佛生具饿死鬼命格的书生,不知怎麽遇上了,就是一成套订制的家伙。甚麽叫做成套订制?譬如宝刀。萨以特族里的宝刀连中原也驰名,宝刀的羊角柄和牛皮鞘子扣得死紧,他这个小了自己数十岁的好朋友,那晚眼神有些古怪,彷佛皮鞘找到了失散的刀子,打算就此死死咬着不放。
──嗤,甚麽「上头下令寻找的物事」?你心里是想说,你已寻到留得住你的人罢?
原来我这老头子虽是好兄弟,到底管不住你行踪。这书生又是甚麽门道,教一匹野马死心塌地?
萨以特记得少年的目光越过案台,又悠然无事地转回来,书生嚼着萨以特拿手的胡饼,双眼发直,半点也没察觉。少年一来一往的目光兜成一道柔和的晕,像是起风夜晚、京城上空的月。
只有萨以特饱历世故的老眼瞧得出来。月光很满很满,便会晕开一片;遇上书生的少年很满足很满足,於是神情近乎惆怅。
在萨以特的家乡,纵是牧草最芳美的土地,也不能四季不断地留住一群野马。後来数年过去,萨以特渐渐摸清:在青衣少年这匹野马瞧去,书生的胸怀之中,必有一片始终鲜丽的溪水和牧草,让他流连不去。只可惜局外人无从知悉。
少年的身边,自那时起便多了这个闷头闷脑的馋书生,萨以特的深宵点心店更是不愁寂寞了。原先自顾大嚼纵饮的书生,逐渐也会望向酒碗和菜碟的另一边,不再等少年举碗催促,自己也主动劝起酒。
萨以特冷眼旁观,早知书生酒量大胜,偏偏此人言语过份正经,逗不起乐子。於是每逢少年醉倒,言语凌乱,萨以特便大感无聊,只得跟书生四眼相觑地闷声乾酒。所幸书生是个懂吃食的,品酒一道也未马虎,偶尔谦虚请教,亦能让萨以特吹嘘一下西方域外的传奇名酒。
在这样慵懒疏放的时刻,清醒的书生一直没有忘记案台对面傻笑歪倒的少年。有一次,少年醉得不行,随手将咬了一口的烙饼撂在案上,里头的菜肉馅落了出来,他却径直趴下睡觉。书生看不过去,从他手里挖出烙饼,细心执拾台面的菜叶碎肉,重新填好内馅,端端正正地放回饼盆。
此人有如饕餮投生,举止又恪守仪节,对待佳肴美酒简直可谓礼敬。然後书生伸指拭去少年唇边颊上的几颗胡麻籽,那显是从烙饼上沾来的。
接下来那一瞥眼,萨以特至今难忘:书生拭下胡麻籽,并未掸在案上,也没掏出手巾擦抹,而是不经意地一啜手指,把少年唇边揩来的胡麻籽吃了。
这算个甚麽怪异景况?要说是此人太贪食,不忍舍弃三数粒小小胡麻也行;要说是别的……也行,总之把萨以特看得一愣。
书生天性敏锐,只除了口中有美食之时格外迷糊,很快发觉萨以特的呆样,瞪了他一眼,说道:「烙过的胡麻籽最是酥香美味。况且,稻粟麦谷都是农人辛苦种出,这胡麻远从异域传来,中间又有商人远程运送之苦,更是不能浪费哪!」
萨以特说:「我又没问你,你干甚麽罗唆这麽多?你又怎知我在想甚麽?」
这下轮到书生发愣了,「是,是……喝酒,喝酒!」定一定神,又说:「刚刚叔叔说到那关外的骆驼肉,却不知嚼感如何?」缠七夹八,生硬地岔开了话头。酒量绝好的一个人,额前颊上居然泛起大片酡红。
这都是後来的事了,初会的那夜少年行迹诡秘,甫从外地归来,并未醉酒;书生更是拘谨得不发一言。少年清楚萨以特眼看都城纷争日多,心里惶恐,便对萨以特拍胸保证:「你放心,若是城里出事,我一定第一个来通报。你只管攒够钱,回去高山北麓的老家,买一大群牛羊,在广阔草原安享清福。」
这是少年给萨以特的许诺。当时四方藩主对京城无不虎视眈眈,皇廷中央,不过是野心藩主瞧在眼内、流了多年口涎的一块肥肉。这夥豺狼随时发难,而萨以特不是没恐惧过「横死异乡」这回事。而今,时光已过去七年又半,已长成青年的老友果真来通报紧急消息了,更留下足够萨以特晚年挥霍的财宝。
离京求生的难民潮日日都有,从前盛世,有意於功业名声的人们涌来两京;衰微末世转眼降临,乱军时时入城掳掠,百姓才知道穷乡僻壤始终更稳妥。萨以特像许多慕名到此闯荡的外族人民一样,在异乡烟华里忙活半生,终於发现花花世界的梦容易碎,高山草场才是他们这些天生牧民最後的家园。
那便回去罢,吆喝着牛儿羊儿听得懂的家乡话,回家去。
──只盼老兄弟到了咱们塞外,也能有个安稳宁静的家。
萨以特离京後第二日,都城火光烛天。叛军入城驱赶都城臣民前往新都,屠杀天子宗亲,为求将前朝基石连根拔起,沿途拆屋纵火。任他再如何权倾一时的豪门,府第皆变了浮河而下、运往新都的零碎木材。哭嚎的臣民与崩散的木材往东边漂行,萨以特跟族人不依不饶地往西边走。
国力既衰,边防随之松弛,萨以特偕族人抵达故乡时,就连那一把蜷曲的黄胡子也没少了几根。
这条老命是老兄弟救的,萨以特从惊天浩劫里全身而退,对老弟更是挂心。心想凭青年待自己十数年的仗义作风,既承诺要来天山寻自己,岂能再有第二句话?萨以特独独放不下一桩挂虑之事:老友的情义无可怀疑,他挂虑的,正是老友心胸里往往装得太满太重的义与情。
因为青年的人生是一杆秤。一头是秤盘,累累地盛着他自幼至长、从风里雨里筛下来的不舍之事,有萨以特这个老哥哥,有萨以特见过却不熟识的一批朋友;青年和书生两个时而带他们来店里吃喝,萨以特却不知这一夥人是哪个路道。看他们身上粗豪的风尘气,萨以特猜想他们跟青年一样,也是江湖流落的技匠,在都城的高门大户里扛着各式杂活。无论这秤盘上的哪一个人、哪一件物事有危险,萨以特知道,青年为他们拚起命来绝不会犹疑。
然而秤的另一头,却挂下一个千钧重的秤铊。那是一个白袍书生的影子和笑颜,沉沉在他心上驮着,安稳了他隐秘又不安的生涯。一旦秤铊有所差错,整杆秤也就成了一条废铁,甚麽秤盘也倾落无用了。到那时,青年毁弃起自己的性命来,也是绝不手软的。
这一次,萨以特就是害怕,那秤铊出的差错太大。
*
新春时节,青年曾到点心店找过萨以特一回,身旁难得不见书生。他要了二斤葡萄酒,手肘抵住案台支着头,坐在毡毯上慢酌,一反常态地沉静。萨以特知道老友酒量不行,那个酒量如海的书生却老不见踪影,便在炭炉上烧了一盆羊肉招待。
青年闻着肉香,无动於衷;他顶着烧火厨子的头衔,面对好酒好菜素来冷静,本不似书生那般贪馋。萨以特看老友神色不对,打一碗酒,凑到台边。青年不忍心冷落他,便举壶为敬,嘴角勉强微牵。
那笑意便如未筛的浊酒一样涩。饮罢,还是不说话。
两壶入口如刀的葡萄酒饮尽之後,青年转过脸来,说:「喂,老头,我干了一件错事,泼天的祸事。」
萨以特想:憋死我了,你总算不做哑巴啦。「你偷了别人的钱?」
「呸,我看着像是小贼麽?」
「你偷了人家闺女?」
「上院子就有小娘。都城里几大名院,我熟得哪一家有几只蚂蚁都知道,用得着偷麽?」
萨以特还待再思索,青年在他肩上一拍:「你便是想破三个脑袋也想不到的,我是坏胚子,你这十几年都看走了眼。」
「好罢,你那个朋友呢?怎麽不陪你来?你变成坏人,他怎地不劝劝你?」
「我害得人家连故乡亲人也死光,谁还会来陪我?」
「凭你小猴儿的本事,能害死谁的亲人?」萨以特老大不信。被老友的神秘闷得慌,只有半真半假地跟他胡扯:「啊,他娘的不好了,难道那小子发了大财,你瞧着眼热,因此坏心大发,害了他亲人的命、又谋了他的财?」却也自知此一猜想未免可笑,话说出口,赶紧掌嘴,乐呵呵地自己罚了一大口酒。
青年嗤笑着骂了一句「放你羊臊味的屁」,头突然便低下了,别过脸,任凭萨以特怎麽叫唤也不抬起。一副肩膊绷得很紧,他姿态一向闲逸,萨以特不曾见过他这模样。过了好一会儿,天边眼看都要泛白,青年掏出酒钱放在身旁毡毯,好似要打喷嚏般粗鲁地吸了两下鼻子,却也不见有喷嚏打出来,仍是闷声垂头,就这麽离开了饭店。
他撇头站起时带起一阵风,空酒壶旁的烛光摇晃好几下。烛影里,萨以特看见几滴水珠从他侧脸接连滑下,落在油腻腻的案台上。
夜来的春风凉飕飕地往小店院落直吹,那面上滑落的并不是汗水。
过了一旬,青年孤身又来,神情正常了不少,精神也略显振作。这一夜,他跟萨以特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闲话。自从书生成为点心店的常客,一老一少鲜少这般独处闲谈。书生仍是没来,青年自己先交待:「他到南方有事要干。」
日前青年的怪异举动在萨以特心里落下一个疙瘩,虽不见书生,也不多说,更不问上回究竟是出了甚麽祸事。
──早知那时便该问了,就是被他揍一顿,也该追问。就恨在汉人的地方学得太多顾忌。
草原上天黑得迟,萨以特的眼光被往事所牵,忘了归家时辰,一迳向东眺望了又眺望,越过东边天际弥漫的乌云,却不见前尘故人再有音信前来。
近日梦魂恍惚,好几回他在草原星夜里惊醒,回首适才梦境,犹似又回到那座京城的一角,就着摇曳灯火,和言笑纵恣的老友对饮如昨。梦本来是很畅意的,只不知如此舒坦的梦,为何总是冷汗侵身地中断,醒後更有些哀伤?现下白日里清醒些,萨以特一边回思旧事,近日的惊梦又兜上心,细细想来,愈发疑心这些零碎幻梦有何徵兆。
是了,说不定是老友终於在大山南边的新家安顿好,刚刚购置了说过的骏马;说不定是太想念他这位老哥哥,惦记着故人盟约必须履行,於是,还来不及策马翻山而来,梦里心神已先到访。老兄弟对塞外不熟悉,陡然踏入这般广大的天地,难免走得心焦,朋友连心,因此感应,害得自己在山这一边的梦境里也焦急起来。
萨以特越想越觉得有理,一定是这样的,老友的马蹄声不久便会当真在东边响起。
绝对不是像那晚说的那样可怕,绝对没有甚麽赔命的犯傻作为,倘若他真打算把命赔给书生赎罪,送我财宝时怎会一口满话、跟我誓约草原相见?
京城故地如今是一片塌墙焦土,再没有甚麽街坊灯火了。纵使听闻,萨以特也难以想像,犹如他难以想像青年报信赠金之前那一夜,是一对忘年兄弟此生最後一席闲话。
青年这一生有很多放不下的人,都在那秤盘上,萨以特当然是他极之看重的一个。青年八年杀手生涯里积攒的财富,大半赠给了萨以特,眼也未眨。自己退隐时,携出中原的银钱仅仅足够温饱。可是还有一人,那重若千钧的秤铊,划去青年心里绝大的一块,如果这一块空虚了,青年这个人也就抽了魂。
如若萨以特能够逮到老兄弟,揪住他衣襟问问:「你为了愧对朋友,要赔偿他,便不管你跟老哥哥订下的约麽?」或许,青年也是答不上来的。
也或许青年在幽冥的哪一处暗笑,很感庆幸,总算没有让萨以特这麽逮住逼问。
那最终闲适的独处一夜,青年着意打听了萨以特老家的方位路程,问了他父祖的名字、族人袭用的旗帜图样,甚至钱财牲口分配的规矩,倒似他是长者,而萨以特是要离家远游的晚辈。末了,青年说:「城里一日比一日更乱,你日间若得空,多去见见城里跟你同族的朋友。要是遇不上太多族人呢,同是西边来的部族也行。大夥心中有个底,将来上路逃回家乡,也就能成群结伴。」
萨以特听他说得郑重,问他:「你成天替我打算将来,自己这麽东奔西走地,没一刻平安,就没有想过你自个儿的将来?」
青年打了个哈哈。萨以特说:「不许给我含糊。」
青年只好答道:「想麽,是想过。」
「说出来我老人家听听。」
「……还是别说了罢。」
「你也有说不出口的事儿?」
「不会成真的事又何必多说?」
萨以特觉着青年吞吞吐吐得反常,他眼珠一转,想自己肯定料中了:「害甚麽臊?想讨媳妇了?你这相貌,讨媳妇有甚麽难?讨十八个也行。」
青年翻起白眼,「你扯到哪儿去了,我讨几个媳妇甭用你出馊主意。」
萨以特还没说完,交情归交情,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得要严守,「不过,你可别打我族里姑娘的主意,咱族里姑娘不许嫁外人的,除非你们汉人来信奉咱们的神。」
「谁敢招惹你们族里的姑娘哪。再说,谁他娘的告诉你我是在想这个?」
「那你给我正经点说。」
「我寻思的是,」青年转开了脸,望着幽黑如墨的夜街,像那片墨色里写着昔年渊源,痕迹历历,「倘使那件事没发生,倘使我不必拿性命偿还他,我想回去做八年前的自己,再遇上八年前的他,待在遇到他的那地方,那个小小的灶台前边。在那里,他替我做了一碗汤饼,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做吃食,如果我不是负伤,也轮不到他来现世。哎,那碗好家伙啊,油花太厚,饼煮得烂糟糟,可真不敢恭维。」
甚麽回去做八年前的自己,哪有人这麽打算将来的?说的是梦还是真哪?若说是梦,青年又这样一股劲儿地认真;若说是真,那眉间的朦胧是怎麽回事?直肚直肠的萨以特听不懂了,只有一句话清楚些,把他骇了一跳:这二人啥时候闹到要赔命这麽不可挽回啦?
既是直肚直肠,心思也就直通上嘴巴,萨以特当即问:「你说甚麽赔命?莫不是上回你所说,惹了一件甚麽祸事?他找你算帐了?」
青年只答了句:「他没跟我计较。」便不作声。
萨以特发急,忙又说:「你别开玩笑,我知道你小猴崽的脾性,你从来不是恶人,哪怕干错了甚麽事,怎样也不必饶上性命罢!你俩个不是好朋友麽?打两架有甚麽大不了?有甚麽不能揭过?」
青年越是沉默,他越心焦,伸出染着烤肉油渍的手扳住青年的下颏,拧过他脸来,要他听话,好似责备不受教的儿孙:「人一死,甚麽也没了。你瞧世道这麽乱,咱们还是要赖活,喂,听没听见?」
「自然是可以不死的好。」青年终於应了声。萨以特大大舒一口气,松手放开他下巴。哪知他接着吐出来的言语,却教萨以特听了更惊。
「不是舍不得这尘世,是舍不得……再见不着他。人死不过是气一吐、腿一伸,又有何难?可是眼前一黑,也就再不能重温他样子了,想想,岂不遗憾。」
萨以特拿他没了辄,又留意到一件事挺出奇:话说得虽然古里古怪,可是青年的久违神采又回来了。几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经常有这样的神色,如今要再重温,可一日比一日难。这会儿又是想起甚麽难得的好事,眼里这麽流光溢彩的呢?
这娃越大,心思越难猜了。萨以特很想弄明白,更不想再扯甚麽赔命不赔命的丧气事,便顺着他先前的话,问道:「好罢,你想回去那灶台前面,做甚麽?接着还去哪里呢?」
「哪儿也不去了。」青年低下头微笑起来,笑意有些湿润,彷佛面前有只煮沸了的汤锅,水气冒上了他的眼睛,「敞开了柴扉,烧上炉火,咱俩谁也别走,谁也别变成坏人。雪夜也好,暑天也罢,就这麽替他做一辈子的点心。」
(完)(《相知相食》前传三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