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即使只有瞬间的眼神交错,都会让雪莱一辈子难忘的眼睛。
冰蓝色的眼睛。
「没想到海伦不只美貌倾城,唱起歌来也很迷人哪。」令人痴迷的歌声不知何时落下休止符,一片掌声之中,李维看着女歌手悄悄消失在舞台侧边,安静的说。
「…那个歌手,就是伊斯顿的新欢?」像是梦境被惊扰般,雪莱晃了一下身体,诧异地转头问道。
「是啊。」
在另一阵掌声之中,人群开始骚动,只见在大厅的正前方,二楼的平台上,赫然出现两个人影。
视力极佳的雪莱轻易的辨认出那是一位满脸笑容,正挥手向下方致意,约莫四五十岁,一头灰发,穿着体面燕尾服的男人,显然就是伊斯顿。伊斯顿的左手边站着莫德雷,在雪莱眼里总是巨大的存在的莫德雷,此刻竟显得有些娇小,连笑容都含蓄谦卑了起来。
至於伊斯顿的右手边,则站着一名看上去比莫德雷稍微年轻一些的金发女人,带着有些抽离的微笑,睥睨着下头的人们。
是方才站在乐队旁边歌唱的女人,伊莉莎白。
「喏,这不就出现了。」
比起人们关注的两个主角,李维似乎还对地下国王的新欢更感兴趣。「既然伊斯顿那老狐狸会这麽公开的把她带来这正式的场合,就表示那女的对伊斯顿而言很重要。告诉你个小八卦,那女的可不是简单的人物,连我现在对她都没个底呢。」
雪莱看着男人勾着伊莉莎白的手缓缓走下阶梯,逐一向站在厅前的重要人物致意,最後淹没在人群之中,暗自握紧拳头。
「是啊,我知道。」
「从刚刚看你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知道何时开始,乐队又奏起了音乐,低声交谈的声音又散布在四周,厅里又回复了原本的模样,她俩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李维看来有些疲倦的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搞得我也好累啊,怎麽样,要不要跟我回去睡个觉。」
「随便邀别人一起睡觉并不是正常的行为啊。」
雪莱回过神来,抹了抹脸,勉强地挂起微笑,她知道自己方才的确失态了,而敏锐如李维,也绝对看的出来自己突如其来的转变是为了什麽,却只是提醒似的瞎扯两句,并不多过问。
其实李维是个体贴的人。她对李维露出感激的笑,看着对方对自己眨了眨眼。「不过,我也确实想走了。」
她抬头对上那毫不回避的,带着探询意味的眼光,顿了一秒。
不知怎麽的她就是突然觉得,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一个能够信任,愿意接收秘密,也会想办法帮助自己解决问题的人,那会是李维。
她就是觉得,李维能够理解自己,而且,最重要的是,在李维面前,开口好像变得简单。
「即使我努力地在这一年当中让自己变的更强壮,这地方仍然让我感到自卑,我不属於这里,也并不真的有力量能够改变些什麽…我是那麽愚蠢而弱小,一点也不重要啊。」
她低下头,用手肘撑起无力的上半身,轻声地说。
「对我说这种话,有点好笑,嗯?」出乎意料的,李维轻笑起来,利用身高优势,倾身恶意的把手肘压在她的肩上。
「空战大英雄对一个没没无名的小医生说这种话,想要我用什麽立场来安慰你喏。」
那笑声总是莫名的让事情变得简单。
雪莱跟着笑了起来,猛的往李维方向斜了身体,看着她突然失去重心,差点没整个人倾倒。
「对我说这种话,才是在奚落我吧。」雪莱眨了眨眼,凑过头去附着李维的耳朵低声开口。「你真的太谦虚了,萝列克。」
「你一点都不弱小啊。」李维愣了一秒,伸臂勾住雪莱的脖颈,大笑了起来,让她略低的女声回荡在厅内,也不管引起侧目。「你通过了!太厉害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原来要接近您还有测验是吗?真是不胜荣幸。」雪莱扬起眉。
「接收马尼拉的时候,我去了美军的资料室一趟。我在那里找到一张老旧的报导…首相柯提斯拜访土耳其之类的。上头说过你们和理查亲王,也就是亚历山卓一家一起去了伊斯坦堡,这就说明了为何你会对亚历山卓,还有伊斯坦堡的街道这麽熟悉,对吧?」
「然後,你就确定那是我?」
「其实我从没确定过什麽事,只是猜的。」雪莱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而且我猜,你也本来就不怕让我知道吧?真要隐瞒的话,我连猜都无从猜起的。」
「猜?讲的还真轻松。」李维悻悻然地瞪着雪莱那一派温和无害的模样,撇了撇嘴。「如果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猜的这麽准,怕是十条命都不够死吧。」
那些美军资料库里陈年的报章资料,如果不是太过巧合地在现场,有些事,处於极权国家的雪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当年英国女王坚决不愿与德方妥协,眼看着国内伤亡人数不停攀升,民怨四起,柯提斯遂说服女王与崛起的政治强人马尔顿妥协,自行辞去首相位置,提早解散内阁,进行议会改选,也因此让马尔顿如愿成为议会多数党的领导人。
柯提斯没料想到的是,挟着多数民意的支持,马尔顿掌控了国会,却不以此为满足,反而仗着英国对德国的惮忌,自诩为英国对德唯一窗口,一步步的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
事态发展自此已无法收拾,英国皇室最後被废黜,全面的迫害,而柯提斯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猝死於狱中,生前遭受到什麽样的待遇也早已没人知晓。
对照一下年分,柯提斯过世时,李维也不过十三四岁,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吃足了各种苦头,不,要彻头彻尾的换个身分,躲避着来自过去的追杀,一边努力地活下去,对於那样的少女来说,一定更加辛苦。
雪莱并不清楚李维是怎麽躲过政府的耳目,进入军中,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建立起属於自己的情报网络。或许这身分真能替她带来些许庇荫与好处,但落魄首相的女儿想必是个很沉重的包袱,能够站在这里,一派轻松地谈笑着,李维不只有颗优秀聪明的头脑,更有颗坚强的心。
而或许柯提斯生前一直对皇室感到亏欠,李维才会不顾自身的安危,如此努力地保护眼看着也卷入这场风暴的亚历山卓。否则以李维的本事,大可以过得更逍遥,更体面,起码是更安全。
不管李维多麽缺乏道德观,对於不相干的人是多麽残忍冷漠,光凭这点,雪莱毕竟还是尊敬着这女人。
「你想太多了。」李维,不,萝列克,勾起一边嘴角浅笑着,眼底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这是一种枷锁,即便我再怎麽装作放浪形骸,那从小就被灌输的忠诚仍藏在骨髓里,连血液尝起来也是恶心的陈腐臭味,不管我怎麽做,那些教条仍然深植脑海,摆脱不开。孩子的教育果然很重要哪。」
「原谅我对这原因存疑。」雪莱挑眉。「要说留着皇室血统,有可能复僻成为女王的人选,眼下起码就有三个,你怎麽就只挑其中一个效忠呢?」
「呃,你。」李维瞪着眼,竟然有些语塞。「你。」
这家伙,太不老实了。何不就坦承自己特别关心亚历山卓呢?
「是不是我不小心知道太多了。」雪莱笑了出来,眨了眨眼,还是很识相地打住话题。「噢,抱歉。」
「我拥有很多身分。即使这一开始并非我所愿,但我毕竟是个军人。」
李维瞥了雪莱一眼,突然平淡地开口,表情是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超然的严肃。
「拥护中央政府,以及扞卫人民,这都是军人的责任。而当两者竟然出现冲突,政府不再听从人民指挥,人民开始憎恨政府…我想我们都得选一边站。」
「如果一定得除掉马尔顿那丧心病狂的独裁者才能解决这一切,我会下手的。」李维说完,表情复杂的盯着雪莱几秒,然後歛眉,叹了口气。
「你啊,贝德,我其实并不介意你知道这些…讲这种话很恶心,但我真希望你是我的盟友。」
乐队开始奏起华尔滋舞曲,前方的舞池开始有几对男女跳起舞来。
以一个渐渐走向衰老的男人来说,伊斯顿跳得十分不错,而他的舞伴…
雪莱迅速的撇开视线,转头对李维扯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女王人马吗?」
李维翻了个细微但生动的白眼。「你知道我在说什麽。」
「你真的太抬举我了。」雪莱回避掉李维那双总是带着一点笑意的温暖双眼,勉强地轻笑,抚摩着自己的拇指,小声地说。「这世界上优秀的怪物真多,经过这个晚上,我觉得自己该好好检讨一下我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
「说到这个。」李维换了重心脚,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拭镜布,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你一开始问我为何会在这里,对吧?」
「是。」
「因为呢,有小小鸟告诉我,你会来。噢,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我不会下流到跟踪自己的好朋友,不过,莫德雷中将那边有只小鸟会飞来跟我说话。附带一提,难道你每次去她家,没有觉得管家太太特别关心你吗?」
「当然,我亲爱的夥计,大家养了自己的线民哪,难道你天真的以为只有监视系统在看着你吗。
例如说,你,派给你的司机自然属於莫德雷,这点无庸置疑。而隔天去帮你打扫的妇人是元首办公室的诺斯,住在你斜对面的士官长听命於秘密警察,宿舍门房定时向司令部会报,所以若你有大动作的话,伊斯顿也会知道。」
李维看着雪莱石化的模样,倾身附在雪莱耳边,笑的不怀好意。
「至於我呢,亲爱的,楼下的L263福利站门口替人擦皮鞋的比利小弟认得你,若你能无声无息地将小费与纸条放进他袖口,想必他会乐意替你捎个讯息给我。」
「噢,我是不是知道太多,把你给吓着了,抱歉。」然後她戴回眼镜,一脸无辜。「不过,这麽多人关心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还要觉得自己不重要吗?」
「我,我为什麽重要。」突如其来地大量讯息把雪莱弄的糊涂,她茫然地对上李维狡慧的眼光。「就因为我是女王人马?」
「这是个好问题。呃,对他们而言,你既是莫德雷重用的手下,同时也是个高超的战斗机飞行员,极有可能在接下来的计画中扮演重要脚色,而根据你去年的表现,你的领导能力,你的战斗策略,应变能力…在军中立足一方也只是早晚的事,只要我们国家还继续打仗,你就只会更加重要。另一方面,您看起来就是那麽单纯又好骗,想必很容易吸收成为他们的一员,拿来藉机靠近或者扳倒莫德雷,都很有帮助,何乐不为呢。」
李维耸耸肩,两手一摊,带着笑意的,慧黠而温暖的双眼直直地望进雪莱。
「至於你。雪莱・贝德对你的重要性是什麽,就得靠你自己决定了。但就我个人的建议,重要和伟大是不同的。天赋与能力无疑是重要的,但心智与我们做的选择才是伟大的。」
「雪莱,我相信你有伟大的可能。」李维说着,拍了拍雪莱瘦削的肩。
「你难道没有想过,除掉一个马尔顿,还会有其他野心者起而代之,带来更多混乱吗。」雪莱忧心忡忡地看着李维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明白这疯疯癫癫的女人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拿你去换他的命,根本就不值得。何况,亚历山卓她还需要你…」
「所以我才需要盟友啊,我亲爱的夥计。我负责马尔顿,呃,虽然未必会成功。不过反正,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才提到亚历山卓,就又被李维截断了话,伸手勾住她的脖子,笑的不怀好意。「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好有个伴,如何,跟我做对亡命鸳鸯吧。」
「谁要跟你,恶心。」雪莱一脸嫌恶的往她脇内架了个拐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噢,真不诚实。」李维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正准备伸手往雪莱的下巴一捏,却突然在空中打住。
一名女性站在她们面前,穿着一袭深蓝色的晚礼服,衬托着她一头盘起的金发,无疑会是整个舞会里最美丽夺目的存在。
此刻这女人就隔着十分有礼貌的距离,对她们露出有些僵硬的微笑。
「嗯,其实我该回去值班了,翘班太久实在不好。」李维抬头,清了清喉咙,对那女人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曲起好看的手指整了整领子,站起身来。
「回头再聊,你知道的。」
即使同在伦敦,但这动荡的时代,两人各有任务,谁也没把握下次见面能是什麽时候。
雪莱有些不甘愿的跟着起立,带着谴责意味的看了李维一眼,然後靠近李维耳边小声的说。「帮我问候小女生…你们都要好好的,我是说,你们都要。」
「是的,长官。」李维笑了起来,潇洒地敬了个举手礼,扬长而去。
然後她转过身来,微微歪着头打量眼前看上去熟悉却又陌生的女人。
视线交错之中,整个场域似乎安静了下来,太多复杂的情绪漂浮在她们之间’,以至於她们只能失态的看着对方,不发一语。
「来跳舞吧?」然後她微笑,主动朝伊莉莎白递出手心。
[附注]
有关上集提到的,雪莱的肩伤,大概是在32集出现。
至於本集雪莱找到的报导,内容详见clip2
虽然月长向别时圆,但其实不管何时何日,月总也是圆的,差别只在我们看她的角度。
中秋佳节愉快,若真不能团圆或者仍有什麽缺憾,也祝你们终能找到完美的角度,成就自己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