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夏日午後。风挟着淡淡的花香拂进打开的窗。
一头灿烂的金发,闪耀着下午三点里最明媚的光芒。
一道清亮乾净的嗓音,缓慢诉说一个倔强女孩的故事,挟带着海风的气味和烟火的艳色。
情话。吻。拥抱。交缠。
谎言。讥讽。伤害。背叛。
砰。
她在灿烂的正午阳光中昏沉地睁开眼。
被包围在亮晃晃的金色之中,温暖而清朗,使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脑海里还残留着那个夏日午後,被微风牵引,拍打着窗棂的布帘,浅褐色的,翻飞时抖出漫天尘埃,绝望与希望完美的混合其中又似乎都是那麽无足轻重。
「银莲花…」
「你醒了。」一道粗嘎的声音低低响起,将她的思绪正式拉回现实。
雪莱眨了眨眼,一阵剧痛袭来,戴巴拿马帽的男人那张狰狞的脸瞬间似乎逼到她眼前,她又轻轻晃了晃头,终於有办法好好将视线对焦在鬼鴞那张连担心时看起来都有些不自然的,年轻的脸。
是鬼鴞。
她意识到自己正被安置在岩壁的凹陷之中,伤口被包紮好了,全身被不属於自己的衣物包裹的密密实实。
「路。路还好吧?」她困难的低喃着,听见自己分岔而沙哑到有些陌生的声音,试图起身却没有力气。
「嗯。在这里,你要抱抱他吗?」鬼鴞微微抬起臂湾,好让雪莱清楚的看见。
路正在鬼鴞的怀里不安分的四处张望,小脚踢踹,嘴里咬磨着大拇指,忙碌的很,原本脏兮兮的脸被擦拭得白净,一头金红色的发被梳理的整齐而柔顺,一双灰蓝色的眼在阳光下显出绿色的斑点,沉稳却澄澈。
她微微笑了,困难的吐了口长气,疼痛又马上瞬间袭来。「我恐怕是没力气。」
「雪莱…我在想是不是把你带到医院里去呢?」鬼鴞转了转她那双灵动的澄黄大眼,平时老爱叨叨絮絮缠着她的,此刻倒是一派的安静与沉稳懂事。
「不,不要,绝对不要…让我再,再睡一下就好。」她摇摇头,一阵昏沉的钝痛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她感到疲倦而痛苦,她这才後知後觉的想到,原来并不是气候温暖,八成是自己在发高烧。
全身的力气彷佛光是为了承受那样的痛楚就已经耗尽。好累…再睡一下就好…
「她,上次收到的那封电报,是从普利茅斯来的吧…」脑中突然浮现那些回忆的片段,瞬间她彷佛终於抓住了些什麽。她吃力的喃喃问着,看到鬼鴞有些困惑但迟疑半晌马上微微的点点头,复又昏死过去,陷入另一段不安稳,充满呓语与幻觉的世界中。
再度醒来时,天色昏昧,枯黄的疏林里安静而萧索,湿冷的风打过脸颊,不知道是清晨或黄昏。
她吃力地坐起身来,靠在石壁上,看着鬼鴞抱着路缩在一旁熟睡着,表情单纯到几近空白。
天色在朦胧之中缓缓转亮,厚厚的云层一片混浊的灰白,风里的咸味慢慢退去。
伤口被克难但细心的包紮过,烧已经退去,虽然还是很疼,身体也仍然沉重而虚弱,但她已经可以清醒着承受那痛楚了。
在这暮秋的清晨之中,一切看起来是那麽平淡而柔和,透亮而清晰,好像繁杂的都已被夜晚洗涤,什麽事都可以被那样轻轻地拿起,轻易的摸透,她却突然感到迷惘。
世界彷佛变了,或许是在自己昏睡时,也或许早在她选择扣动板机的那一刻。
那种感觉有点像是你掏出口袋里仅剩所有的铜板买票看了场电影,全心投入剧情里,高潮迭起的片段过去,壮丽的结局来临,然後全场的灯亮起,你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得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却一时之间不知道一无所有,孤注一掷的自己该何去何从了(或许该就此摆脱过去的自己也不一定)。
她看着日出,一面感到苍老疲倦,一面却仍那样单纯的疑惑着。
她曾经以为一切都结束的。只是一觉醒来,发觉眼前的路还很长,背上的责任还很重,而过去的伤口还那麽疼痛。
她静静坐着,承受着伤口与心上的痛楚,任由思绪来回穿梭。
「你还好吗?」过了不久,鬼鴞也醒了,在晨曦中眯起眼睛,带着鼻音的腔调听起来可爱。
「嗯。」雪莱简短的应了一声,突然问到。「她派你跟着我们?」
「呃,对,对啊。」
一向机灵的鬼鴞马上会意出「她」指的是谁,但也许是还没准备好回答这问题,鬼鴞吓了一跳,转了转眼睛,迟疑的试图揣摩雪莱的语气与想法,见到雪莱面色和善才复又放松下来,或许又想到其他的事,於是在开口时有些结巴,几秒之内换了好几个表情让雪莱直想笑。
「是组长要我跟着你们…但她没跟我说你会满山遍野乱跑,结果刚过南汉普顿之後我就跟丢了…要不是那阵枪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办…对不起,来不及帮你…」她低声地说,满脸无辜又愧疚。
「嘿。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毕竟这对你来说都太沉重太艰难了,一路上辛苦了。」雪莱露出安抚的微笑。「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要小命不保了,何况你真的把我照顾得很好呢,谢谢你。」
「没,没有…其实…」鬼鴞迟疑了半晌,低下头小小声地说。「其实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对人开枪过…雪莱,那真的是种很可怕的感觉…那个男人就这样死了…」
是吗…明明就还这麽年轻,这麽单纯啊…
雪莱在脑中想像着受组长之命却不小心跟丢了人,心慌不知所措之际却听见一连串不祥的枪声,紧张而气喘吁吁赶到现场,就毫无准备时间与余地的目击到雪莱快要被那男人一枪毙命,只能仓皇的拔出枪来瞄准,手或许还抖个不停的,年轻而心地柔软的鬼鴞…
自己在这个年岁的时候,大概是在视人命如草芥的训练营里,或已经被送到印度去参战了吧。
一旦你夺走了第一条生命,接下来…
雪莱突然感到自己被一阵心疼与软弱袭击,还没多想什麽,谎言已经自动在脑中编织完整。
她加深那个安抚的,温和又单纯的笑,摸了摸鬼鴞圆滚滚的头。
「傻子,你搞错了啦。你是开枪了,但其实那枪根本没有射中他啊…只是他听见枪声而分心的时候被我趁隙从腹部捅了一刀罢了,难道你不觉得他挣扎了有点久才断气吗。」
「是,是吗?」鬼鴞讷讷地问道,显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是这样。」雪莱点点头,温和但笃定,然後她顿了顿,有些迟疑的开口。
「鬼鴞…有些事情,是跨过那条线就回不来,不管方向对不对,只能一直往前进了的,就像我这样。
或许由我来说这些话有些奇怪。可是,经过了这麽多事之後,我才终於稍微体会到,所谓的勇敢绝对不是杀人不眨眼,也绝不是不要命不怕死。无法尊重生命重量的人只不过是机器罢了。
所以,在你做出觉悟之前,不要轻易地开枪,也不要觉得这样犹豫的自己很懦弱,知道吗?」
小女生沉默了几秒,乖顺的点头。
雪莱淡淡笑着,又摸了摸那颗浑圆的头颅,揉乱她一头棕发,有些傻愣的圆脸在冬日柔和的阴天下显得清朗。
然後她拍拍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那麽,东西收一收,准备出发吧。」
「啊?」鬼鴞惊讶的盯着雪莱,又看看她肩上的伤,嘴巴张的老大。「去,去哪?」
看着那痴愣的表情,雪莱转头,不禁有些促狭地微笑起来。
「普利茅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