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水 — 第二段

第二天天未亮马莲已起床,房中火盆里的火已熄灭,她推开窗子,看见外头一片银白,原来昨天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细细薄薄地洒落在大千世界里,马莲呼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仍在熟睡的丈夫,她再度叹了一口气。

马莲嫁进陆家未满一年,陆母便得了急病过世,陆一元哭了几天,等到陆母的棺木入了土,陆一元还是下田工作,夜里还是骑在她身上。

她不懂,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夫妻之情吗?陆一元很少对她说出心里想些什麽,只有在她身上干那回事的时候会重重地呼气,偶而叫出她的名字,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与丈夫是有关系的。

当她怀了孩子时,陆一元才开始多了些言语,却也不过是要她多吃点饭、不要太操劳、多点休息。有时他会看着她的肚子发傻,久久才开口说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要为孩子取什麽名字?该不该请问村中唯一读过书的陈伯什麽名字好?

那时她心中突然冒出丝丝暖意,原来,她的丈夫也是关心她、关心她腹中那逐渐成型长大的胎儿。她觉得丈夫对她是有情的,只是他生性木纳内向才不对她开口言明。

但在同时,她脑中那个梦却越来越成形、越来越壮大,她满心期待在有生之日可以见到梦中的男人,哪怕只是瞬间即逝,也是好的。

马莲不晓得自己对丈夫有没有情?也许,在有丈夫可以依靠的日子中,她是没有不快活的心情,只有在丈夫骑在她身上前前後後的干那营生时,她心里是不舒服的,但没关系,娘不是说过:「一个好女子是不可以妄想得到舒服快活的。」,她想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与她一般,在与丈夫亲热时是不快活的,这样想,她的心里便踏实舒服多了!

马莲随即到厨房,在竈下生火准备煮早餐。趁着生火的空档,她到院子一旁的鸡寮喂鸡。

这鸡寮,是马莲初嫁过来时,想学娘亲一样替家里多赚些钱提出的建议,她说服丈夫和婆婆,让丈夫去买几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然後盖起这小小鸡寮;过几天母鸡都下了蛋,马莲让母鸡孵出小鸡,再小心喂养鸡仔长大,将公鸡卖掉留下母鸡。

如此养了二三十只母鸡,每日下出十几枚蛋,集了三四天之後,马莲便走一个时辰的路到邻近的城镇去叫卖。马莲将昔日母亲所教之喂鸡饲料加以改良,试了好几次,终於让母鸡下的蛋打出来厚实饱满,蛋黄上可插四五只竹签而不倒,在熟客中迅速传开好名声,鸡蛋的销售变好,甚至供不应求。

这等状况让马莲有了野心,她央丈夫增建鸡寮,搭建出三层架子,再让公母鸡交配,增加母鸡的数量,最後三层架上满是母鸡,养出五六十只下蛋的鸡,每天可拾到四十几枚蛋来,这让陆家的收入改善不少。

马莲在生下孩子之後,便想着日後儿子长大,一定要供他到城里去上私塾,让他读书识字,如果儿子聪颖,说不定能考上秀才、举人,最後考上进士、做了官,如此不仅儿子的命运将大大地改变,身为孩子的娘的她也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马莲将饲料倒入架子前的沟槽,脸上忍不住笑,她的儿子啊!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期望,她不禁自私地想:假如儿子真做了官,为娘的她不就可以每天吃到大鱼大肉?还可以让儿子买几个婢女来服伺她,她再也不必为了生活而整日忙碌辛苦了。

鸡只快快地啄食眼前的饲料,马莲则是笑着端详这些让她改变命运的鸡,她要存下所赚的一文一银,这些钱,是日後儿子上学的费用,她总是将钱藏得密密的,不让丈夫知道所藏地点,她怕丈夫知道後会偷她的钱,要是丈夫花光她辛苦赚来的钱,她和她的儿子就不能翻身改命了。

马莲赶回厨房,竈下的火正烧得旺烈,她从厨柜中取出昨天做好的葱抓饼面团,三四张下在热锅上烙着,双手不停地转着翻着饼,一会儿饼熟了,她铲起来放在盘子上,又下了四张饼,饼熟了再铲起来。如此烙了三次饼,陆一元劳动量大,胃口也好,早餐总要吃上七八张饼。

马莲从放在竹篮里刚拾起的蛋中拿起两颗蛋,煎了两颗荷包蛋。丈夫要出远门到太原辛苦工作,马莲希望能让他吃得丰盛些,这样才能走更多路,体力也不会透支。

当她做好了早餐,泡了热茶,丈夫也起床了。陆一元身上穿着藏青色夹棉的短袄,下着一条灰白色厚织料子的裤子,脚上穿的是马莲前几天刚帮他做的一双黑色布鞋。

那双鞋马莲特地多加几层布料缝在鞋底,图的是好穿好走,可以让勤苦工作的丈夫穿得舒适,走得多、走得远。

陆一元见到桌上的早餐,有些满足地笑了,坐下来一个劲儿的吃将起来。马莲此时才有休息的时间,她倒了一杯茶慢慢喝,手上拿起一张葱抓饼,不快不慢地吃着。

不一会儿陆一元便已吃饱,最後珍惜地挟起荷包蛋放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品嚐这难得的荤食。马莲再倒了杯茶,递给刚吃饱的陆一元,他顺手接过来,咕噜咕噜地一口喝光,伸手用袖子擦擦嘴,对马莲笑了笑。

马莲明白眼前这单纯的男人,平时辛勤工作毫无怨言,只要难得有酒喝有肉吃便会露出开心的笑容。陆一元终於开口对马莲说话:

「这趟我将驴子留在家里,你奶着孩子,出门到城里有驴子骑比较方便。」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袱,递给丈夫,再到房中拿出加了毛织料子的围巾与帽子,为丈夫穿戴上,陆一元背起包袱,走出大门,马莲送他出了院子,临别前马莲不禁开口道:

「保重啊!自己要照顾自己。」

陆一元回过头来,眼睛望住马莲,头用力地点了一下,便转身朝出村的方向走。

马莲停住了脚步,眼睛朝丈夫走远的背影望去,她知道丈夫此行为的是让他们一家的温饱更加丰盛,她心里感激丈夫,却又说不出什麽感谢的话,只好将她的感激与关心化为一件件精心缝制的衣裳、化为一顿顿亲手庖煮的好吃餐点。

她相信丈夫是能够感受得到她的用心的,陆一元临别时那一眼,里面有无限的情意与感动,她知道,她都知道的。

丈夫离开後两天的早晨,马莲一出门便看到院子里满是鸡毛和血,她心知不妙,立刻冲进鸡寮,察看鸡寮的状况。只见鸡寮东面墙下土地被刨了一个洞,像是动物所为,鸡寮里充满浓浓的血腥味,马莲一数鸡只数目,发现少了四五只鸡,马莲心想一定是山上的狐狸或土狼到她鸡寮来猎食。

她早知道这傍山而建的村落容易引来山上的动物来猎食,她的鸡寮正是那些嗜血动物的头号目标。

马莲没有时间哭泣,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麽补上那被刨出的洞。她到仓库取出几只麻布袋,在院子里掘了些土倒进袋子,以麻绳绑住袋口,再堆在鸡寮地上缺口的地方。

做了这些粗重活之後,马莲累得坐在门坎上喘气,接下来,她只能祈祷上天不要让那些狐狸或土狼再来猎食她养的鸡。

第二天天未亮,马莲担心的睡不着,起床穿衣欲到鸡寮察看;她一出大门,在微亮的天光下,她看见院子里又是满地的鸡毛与血渍,她心一凉,马上冲进鸡寮看状况,只见昨天堆积土袋的洞旁边又被刨出一个更大的洞,鸡群们全被惊吓得挤在西边,地上留有大片未乾的血渍,马莲颤抖着身体数着母鸡的数量,果然又少了七八只。

马莲腿软地步出鸡寮,望着那些鸡毛与血渍,她终於崩溃了,慢慢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此时她好希望身边有一个男人可以依靠,但是丈夫现在不在身边,家里只有一个未满半岁的婴儿和她一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该怎麽办?她不知道还可以再做些什麽来停止这场恶梦。

她哭得凄厉、哭得悲呛,邻居被她的哭声惊扰,纷纷走出来看看发生什麽事?平时和她要好的高叔高婶、张嫂和王家大娘都聚到她身边看望她。他们察看了鸡寮的惨况,又围在她身边议论纷纷。马莲哭了一阵,渐渐也收住眼泪,邻居们不断地安慰她,又承诺会帮她想想办法,马莲才在大夥搀扶下回家休息。

马莲回房躺了一会儿,又起身奶了孩子一顿,然後不安地在厅中走来走去,直到天色大亮,邻居高叔高婶和张嫂来到她家,大家甫一坐定,高叔就开口对马莲说道:

「陆家娘子,你知道你家旁边那间几年没人住的房子有人家搬进去了吗?」

「我不知道。」

「我听村长说搬进去的人是个猎户,姓李,不是本地人,是从山西外面进来的人。」

「我说呀!猎户最拿手的就是猎狼猎兔猎狐狸,而且设陷阱抓动物也是他们拿手的。」

高婶抢着接丈夫的话,被丈夫恶瞪一眼,便噤口不言。高叔接着再说下去:

「像我家老婆说的,猎户拿手的是设陷阱抓那些狼呀狐狸的,你不如去和那人商量一下,请他帮忙在你家鸡寮附近设陷阱,说不定真能抓到那些吃鸡的畜牲。」

「高叔所言甚是,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麽好单独去他家打扰?」

「这点你放心,我会先帮你去找他说话,然後请他到你家来,大家再商量商量。」

「高叔你心肠真好,我在这里先谢过你了,待得抓到猎物,我再做些点心谢谢你们。」

「陆家娘子你别客气,大家都是邻居,帮你这点忙是应该的,更何况你当家的如今出远门,我们理当多照顾你的。我这就去姓李的猎户他家找他说话。」

马莲与邻居众人一再道谢,再送他们出门。她庆幸平时她常做些点心烙饼送给这些邻居,闲暇时也会帮那些大婶大嫂大娘做些针线活,现在她家有难,邻居们的回报让她感到窝心。

送邻居们出去後,马莲这才想起陆家左侧有一间几年无人住的农舍,在离陆家两里远的小山丘上,走过去大约不到一刻钟时间。她心想:那农舍何时有人搬了进去,她竟然毫无所知,可见那姓李的猎户出入时间与一般人家不同。

过了午膳时间,高叔带着一个汉子上门来。那汉子正是姓李的猎户,单名一个虎字。

李虎随着高叔来到陆家门外,走近一看,眼前是一座小巧的院落,左边角落植有一株柿子树,这时节树上的柿子已被摘光;靠阳光直射处有两架晒竿,上头并没有晾着衣物;走进院子便可以看到一栋较小的屋舍,屋檐垂挂着一串串的蒜头和辣椒,和一串串以绳子绑着柿子的柿子串,橘橘黄黄的显得有生气,屋舍旁傍着仓库,从未关的门中可以看到一担担劈好的木材和一些田里农耕的工具,仓库旁是一间颇具规模的鸡寮,仔细看可以看见鸡寮外有几滩深褐色已乾的血渍。

屋子的大门半敞着,彷佛里头的主人正等着客人上门,高叔推开大门走进厅里,李虎看到小小的客厅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四、五张板凳,靠北面设着神龛摆置祖宗牌位,北面和东面各有一扇关上的木门,想来门後各有一间卧房,西面有一个拆了门板的门口,看进去像是厨房模样。

高叔向厨房喊着:

「陆家娘子,我带李当家来啦!」

「喔!我马上出来。」

随着一道女人的声音传来,一个少妇从厨房走了出来。李虎向那少妇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女子,身量不高不矮、身材略显得单薄,穿着蓝色碎花夹棉的短袄,朱肝红色的棉料裤子,腰上系着一条青色围巾,一身衣服虽然已经洗旧发灰,却仍乾净整齐。女子的双手粗糙厚实,想来是勤於料理家事的人,现在手上还沾了面粉,想必是刚才正在厨房做面食,听到高叔叫喊便急忙走来,来不及擦乾净手上面粉的样子。

李虎细看那少妇的脸庞,她长得不算美,却天然有一股吸引人的特质,她的皮肤算是白净,虽然两颊微有几点雀斑,反而显得她纯真可爱,一双大大的眼睛透着慧黠,未施脂粉的双颊染着自然红晕,特别是两片厚嘴唇,散发着性感的诱惑力。

高叔指着李虎向马莲介绍:

「陆家娘子,这位就是早上我向你提过的猎户,李当家。早上他去城里市集卖皮草,我直等到中午才等到他回家,我已经向他说明你家鸡寮的事,李当家很爽快地答应帮忙,真是个好人哪!」

马莲忙向李虎欠了欠身,然後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汉子。只见那汉子年约三十出头,身材高大健壮,身穿灰色棉料短衣,黑色裤子、酱色护腿,裤脚以带子牢牢绑紧,短衣外罩着一件夹棉的短背心,用青色腰带紧紧束着,双手袖口以护腕系着,左侧腰上插了把带鞘的开山刀,右腿护腿里藏着把未带鞘的小刀。他一身衣物稍嫌肮脏,手肘、膝盖处都已破损,想来他必是单身一人,身旁并无女人照料。

她再往汉子脸上看去,他皮肤偏黑,一脸落腮胡,但长得剑眉星眼,一管鼻子高高挺起,马莲不禁幻想,这汉子若刮去胡子,必是个英俊的男子。她见李虎浑身散发着潇洒不羁的气质,眼睛深处却藏着浓浓的情意,好像单以眼睛就能跟人说话似的,马莲望着他不禁发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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