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悠長假期(清穿,康熙年間) — 第二十二章 告解

没有钟塔,没有管风琴,没有穹顶,没有彩玻璃,这其实不能算是教堂,只是一个礼拜堂。不过对一个基督徙来说,只要有放在圣坛中央的十字架,这地方已经与众不同。

我一步步走向圣坛,跪在十字架前微微垂头,手依次在额头、胸前、左右肩上轻点,双手自然交握,轻声念道:「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祈祷:「钦颂荣福,天主圣父、及圣子、及圣神,吾愿其获光荣。厥初如何,今兹亦然,以迨永远及世之世,阿门。」再划一次十字,完成。

我重新抬头,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和高兴──这一个多月来,我做过最正常、最自然、最接近我在现代生活的事,就是这个了!

从今天起,我不用再偷偷摸摸的,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装沉思,来做饭前祷告;夜晚也不需要趁人舖床暖被的时候,溜到窗边装作欣赏有时根本不存在的月色,来做晚祷。今天,只要我死皮活赖的要徐神父教我念经,我以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念了──因为已经有人教了我,而不是我忽然「凭空」作出经文啊!

这段日子,每逢我像打游击似地偷偷祈祷,我就对那些在禁教时期硬把圣母像化妆成观音来崇拜的教徙,寄以万分同情。兄弟姐妹,我跟你们一样,我了解你们的无奈,愿主祝福你们!!!

终於可以某程度上回复正常了,我觉得自己简直又重生了一次!

在我兴奋得几乎要弹起来跳舞的时候,圣坛的侧门里转出一个满脸花白大胡子,身穿靛青清朝大臣服的外国人,躬身对我行了一礼,然後用半咸不淡的中国话说道:「臣徐日升恭请皇贵妃娘娘圣安。」

大好了!这熟悉的大胡子、熟悉的怪腔,跟被阿嗣小时候偷偷扯胡子以确认是真是假的葛神父如出一辙的模样,实在太有亲切感了!

徐神父的样子也让我明白老大放心让他走进後宫的原因──这种圣诞老人一样的模样,加上外国人容易长皱纹的关系,让他看来年纪很大。不过以我的经验判断,他的年纪应该不过四十五岁左右──天主保佑,神父长得老,我才有机会见到他!反正神父是终身奉献给天主的,外貌显不显老没所谓吧?长得老一点,还会让人觉得老成持重呢!

「徐神父不必多礼。」

也许我打量的眼光太热烈了一点,神父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清清喉咙,道:「未知皇贵妃娘娘传召臣来,所为何事?是否宫中典礼需要奏乐?」

「不然,徐神父,本宫如今是为了认识贵教而来。」我尽力配合神父文绉绉的腔调说话。

徐神父听罢一楞,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娘娘有意归依天主?」

我重重点头,认真地道:「听说天父仁慈,泛爱众人,还让其独子降临世间,以他的血洗净凡人的罪孽,代世人受过而死。本宫很想了解,这位仁爱天父的道理。」徐神父听了,马上两眼放光。

我相信,这话对徐神父的作用,跟K仔之於迷幻青年,木天蓼之於猫咪,同样具有无可抗拒的强烈兴奋作用。果然,徐神父自动进入火力全开的传教状态,滔滔不绝地向我说着那些我早就烂熟於胸的圣经道理。

说起来还真悲哀,神父们来华的本来目的其实跟达摩东来一样,主要在於传教。他们大部分都在中国终老,终身奉献於传播福音之上,不过他们在华的传教效果并不理想。清初对传教士的宽容,基本上完全是为了他们的知识和技术。一时把他们当科学家,一时又把他们当翻译,以方便跟俄国的外交往来,一时又把他们当作宫廷画师、乐师来用,对於他们传的福音其实毫无兴趣。所以徐神父一走进来,直觉就以为我找他的目的是奏乐,根本不敢相信我是为了信教。

不过,徐神父,何解传福音之时非以文言文述之不可?吾非博学鸿儒,实未能完全明白此等艰深言语。>_<~~~

这年头是否凡夫走卒、老妪稚子都通文言文?可是我听得很辛苦啊!猜想以後跟徐神父学经学多了,我的文言文就会有莫大进步,这就叫做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得一想二…

我一边努力消化着神父讲经,一边斟酌着用词,间中提出一些切中要诀的问题,让神父明白我确有信教的诚意。听着神父重头讲解那些我早就滚瓜烂熟的教义,我一点也不会觉得烦闷。对於非教徙来说,有时很难理解,为什麽教徙们把圣经读来读去,总是读不完。对我们来说,圣经里的教诲是跟生活结合的,但凡我们迷惘、痛苦或悲伤的时候,我们都可以从圣经的教诲中,重新找到希望和方向。

我现在不就是处身在迷惘之中吗?

当我主动要求神父教我念经祈祷时,徐神父目光的炽热程度,让我差点以为自己变身成大熊猫佳佳了──其实以我这自己送上门的信徙的稀有程度,在这大清朝绝对能跟大熊猫一拚。

「臣恭读先朝利马窦神父所译之主祷文,敬请娘娘细听。」

利马窦版主祷文?太好了!

听了一次,我马上跪在十字架前重覆:「在天我等父者,我等愿尔名见圣,尔国临格,尔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我等望尔,今日与我,我日用粮,尔免我债,如我亦免负我债者,又不许我陷於诱惑,乃救我於凶恶,亚门。」

徐神父一脸感动,划十字圣号祝福,道:「娘娘乃有福之人,跟我教深有缘分,愿主眷顾赐平安予你。」

我看了看徐神父,然後呆呆看着十字架,跪在圣坛下,我以告解的心情,说出心中最大的烦恼和疑问:「我曾大病一场,以致前事尽忘。我常常迷惑,为何我会在此处,为何我会是此人?今日种种,仿如一梦,实不知如何是好。神父,天主为何让我有此遭遇,我又该如何自处?」

徐神父慈和地答道:「圣经云,“天主为孝爱者所豫备诸事,实有目所未覩,耳所未闻,人心之所意想不到者焉”。又云,“尔宜无忧。尔有所需,宜用恳切之祈祷,感激之情绪,向天主坦率陈之”。娘娘,凡事皆有天主安排,我等只需保守心怀,谨守基督教诲,其余事情付托天主,足矣。」

我笑了,心里最後的一点郁闷也消失了。

佛教的道理教导人凡事看开,万事别放在心上,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变的,得失悲喜只不过是常事,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能适应。可是,人的适应能力终究有限,人生中一波又一波的考验,无穷无尽。到底这次看开了,下一次能不能也看得开,根本没有人知道。

我们基督徙版本的随遇而安,说白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做了应该做的事,结果是好是坏也是天主的安排,耶稣不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吗?即使最後是恶果,但我们相信到了审判之日,所有人都会因自己的作为,得到公正的裁决。我们着眼的根本就不是眼前现世的得失,在苦难和迷惘之中支持我们的,是信心,是信仰。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麽好担心的?全交在天主手中好了。

「徐神父,谢谢你。」

徐神父微笑点头,正想扶我起来,大门倏地豁然而开。那个威仪万丈的男人穿过门口,踏着不徐不疾的步伐走近,背後的逆光勾勒出他有如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一样俊美的身姿,闪耀得让人不敢逼视。

我感叹──人帅就是有优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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