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现後旋即空白的影像,时不时掠过牡丹脑海。尽管影像模糊且零碎,涌发的情感却无半点虚假。喜,雀跃宛如长久的盼望实现;悲,昨日美好终是南柯梦觉。
恍惚间,不知进入视线多久的白色瓷杯,突然被注入色彩。枣红色的液体在杯里冒着热气,薰蒸带有甜味的药香。形色、温度由这只杯子拓开,眼里的世界恢复了色彩,声响流泄。她抬起头,瞧见彩绘红、白牡丹的瓷壶,置於自己跟另一人中间的茶盘上。
「趁热喝。里面有补气的成份。」
小阎王说着,将茶盏更移近她。
「你回审判之门没多久就失去意识。鹿韭已经代你说完大致状况。」
「那重根雏……」
「她才没事。」小阎王也觉出自己口气转变。毕竟一想到鹿韭那家伙,居然利用封印,把牡丹当成净化媒介。他哪里舍得!但自己也晓得,不论牡丹或是萤,也会毫不犹豫地作出相同判断吧。
「我曾在鹿韭梦里看过那个神社。」她望着他:「我生前的事,应该不单是个倒楣村民,被附身屠村而已吧。」
对凝澄澈的眸子良久,唇角勾起与童蒙皮相不称的笑意。拿起自己早斟满多时的浅杯,一口饮尽转凉而苦涩的茶汤。淡然道:「生前的你没提起的,我向来不多问。你不晓得那些事,先前日子也安稳过了,不是吗?」
「……我讨厌说着谎话,选择背负一切的你。」
「从心所向的机缘才叫选择。」他放下杯子,扬眉,眼神充满威严,瞅着牡丹:「你倒提醒我,还没追究你擅改出勤地的事。」
「擅改?我接到的通知就是穗根田村。但系统上的地点不同,才改过来的。不然怎麽拿重根雏的生死簿?」
「──这就怪了。」
小阎王十指交叠,低头思忖。
现下只有勤务系统初步电气化,亡者资料仍以书面调阅为主。是联系单位疏失?还是有心人下达错误指令?
重根雏存在曝光同时,他因为临时增审的案子抽不开身,牡丹却受命前往穗根田村,执行不该存在的指令。
穗根田村於事故後,因不定期聚积强烈冥气,早被划为禁地数十年。只有奉命前去净化能量的自己,与巡守该处的特防队员才被获准进入。因此重根雏本是他要亲自迎接的亡者。
如果牡丹能轻而易举踏入禁地,就是她能与冥气共融的证明。若不是舜润先一步发现牡丹,换做大竹或其他人,当场格毙也只视同正当处置。故意引牡丹到穗根田村,代表鹿韭的存在被发现了吗?但对方目的究竟为何?警告?还是背地里湮灭物证、人证?
物证?
「重根雏的生死簿还在吗?」
「是……啊!」牡丹抽出襟里的生死簿一看,不禁惊呼。米色的纸册上,布满不同大小的焦黑掌印。
「跟冥气同化的死者留念。」小阎王接过,取下奶嘴,向册子徐呼一口气,却没发生任何变化。他心底一凉,难以置信道:「这是……假的?」
「难怪!」牡丹跳了起来:「就算到现场也没有亡者近况。」
啪!小阎王勃然立身、拍桌。泛白十指僵硬收回掌心,握拳。
人界与魔界相联的亚空间里,凡是带有灵气的,在这片辽阔黑暗中,闪动星点般的荧光。一片看不见左右尽头的白光网墙横亘,称作结界,用以划清两个世界。
舜润换上便服,盘坐在网墙前,仰头看着这道非属人、魔二界设立的墙。身侧,杯内烟蒂将满,又新添一根。
「你这双重标准的家伙。」一记轻拳问向後脑,舜润浅笑仍未回头。两指夹烟照旧,只将身子倾右偏闪。未料对方哈哈一笑,风压一过,原在舜润脚边的烟盒,在对方手里摇着。可惜心机费尽,只换得一支报酬。
「哪来双重?下勤务再抽。被队长看到别叫我救你。」
舜润从背包里随手抓了小盒子,丢给伦霾。伦霾打开方才接到的铁盒,里面是整排雪茄。
「喂喂!我记得东岳君很讨厌烟味吧,回去被侠妃闻到,也会被念到耳朵长茧。」
「那我更要抽了。」舜润吐出烟圈:「如果能让东岳回来抱怨几句也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无法动弹、无知无觉的结界。」
「如果东岳君还在,他会成为大王的接班人吧!长相体面,能文能武。明明跟小阎王是兄弟,两人的武术资质却差一大截呢。」伦霾乾涩地笑着。
「也许就是因为太过优秀、知道太多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舜润?」
「没事,就当我缺氧开始胡言乱语了。侠妃没来,是还怕触景伤情吗?」
「若不是大竹临时指派任务,我就说对。倒是你,好端端出个任务,突然想到东岳君?」
舜润未答,迳自呼着烟。想起今天在穗根田村遇上,曾被小阎王称作萤的女孩。她的发色跟瞳色不知何故变了,听说现在在小阎王身边工作。他还记得,在穗根田村血案现场,小阎王摇摇晃晃拖着她。声嘶力竭地向自己呼救。
这是桩凶手仍在逃的惨案。受害村民灵魂只剩下渣滓,连碎片都称不上。还保有自主意识的,唯有失去所有记忆的萤。据小阎王报告,因为及时施予封印,才稳固即将消散的灵魂。
他以证人、特防队员代表的双重身分,入席那场会议。看小阎王面对四面八方的徇私质疑,只针对事实做中性回应与释疑。末了,一句「灌注我生命力、灵力的魔封环,本来就是为了拯救人界众生而用。」堵住所有高官的嘴。
救活恰好亲近的对象,叫做徇私;那为所谓天下、所谓群众利益牺牲的生命,又岂止一纸表扬、一世叹惋可弥补、可代偿?
「你丢下如此沉重的东西,给那多愁善感的弟弟呢。」舜润喃道,捻熄手上的烟。
「舜润,你相信小阎王会是个好君主吧。」
「他是仁君。」舜润叹了一口气:「但是灵界的氛围,你看大竹就知道。或许再晚个两百年,才是属於他的时代……」前提是,他能适时屏弃良心。舜润如是想。望着眼前曾是同伴的结界,两人无语。
沉默的空气几乎要凝结。安静的办公室里,主管座上,与俐落短发相同漆黑的一双眼,彷佛看穿对面的红发少女。
「雏罂粟,是吗?」
「是。」红发少女答道,声音里却有些许迟疑。
「经历过那麽可怕的事,真是辛苦。不过,欢迎加入引导人的行列。我是科长紫荆。」紫荆收起招牌微笑,恢复平常宁静无波的神情:「你的工作虽是引导为辅,复原文件为主,但在人间的据点也是神社,希望能令你有家的感觉。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待雏罂粟退出办公室,紫荆阖上桌面的米色生死簿,上头写着重根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