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阎王意识逐渐清明,忽而一阵急冷接着急热,五感杂然涌上,彷佛水上流火通体窜袭。他感觉自己像是仰躺着,空气里弥漫凉中带苦的熟悉气味。他感到後脑、後颈、背部有些湿濡。自己正在流血吗?可是没有血腥味和持续的痛楚。妖物是否还站在前方?为什麽周围变得这麽安静且暖和?脑里闪过诸多回忆片段,最後停在雪地里,特防队员叫喊着并飞奔而来。
他想起自己向来人说了话後失去意识,同时,也认出那熟悉味道。是混合酒精与药剂,医疗所内独有的气味。才欲张眼确认,强烈的酸、刺、麻登时疾蚀入骨,痛如弹雨穿身,额际迸出一珠珠冷汗。虽勉强镇住牙关,但仍自唇缝漏出丝微呻吟。这使他忆起痛苦为存在证明的说法──因为还活着,所以能感觉疼痛。尽管再痛,起码痛处仍与自己相连着。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苦笑。自己竟被不愿再受的痛楚,催出庆幸。
待疼痛渐缓,总算能顶起沉重眼皮。还来不及移开目光,天花板上的「阎魔退敌图」立刻映入眼帘。图中描绘千年前,阎魔大王为保卫人界,仅率少数精锐一举歼灭敌方的事蹟。
阎魔大王──他的父亲,曾在灵、人、冥、魔四界共存的年代,与冥王耶云联合议定审判制度,使人、魔二族亡灵,依各自生前功过裁决去处;善者不必流离,恶人终伏罪受罚,更兼以解决大批游魂擅入灵界的居留问题。却在多年後,灵、冥两方为人界归属掀起干戈。灵界胜仗不久,阎魔大王在亚空间设下结界,确保人间安全。设置结界期间,更顺势扩张疆土至魔界,成为灵界人心中的英雄。除了小阎王。
彼此虽为至亲,但对小阎王而言,「父亲」之称却更显出两人距离。年少时,他早已习惯人前相敬,人後淡漠的父子关系。但对父亲失望的,是每回执行任务前的那句叮嘱:「一切要为人界数百年後的黑暗期盘算。」即使再如何危险,父亲对他永远只有这句话。经年累月地琢磨,他逐渐领会话语背後的意图。越清楚,越对父亲反感。但纵然觉得碍眼,也只得忍受那百姓爱戴的统治者肖像,浮滥各种场合。可如今就连躺上病床,两眼也少不得受折腾。看着画作,小阎王不由得叹了口气。
病床右方,层层卷宗墙後,秘书乔治听见叹息声,转头乍见小阎王苏醒,疲惫无神的双眼里立时有光,嘴开得下巴彷佛要堕地,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小、小……小……!」
「辛苦了。看那卷宗量,我应该昏了好几……」
不等他说完,乔治飞扑床前,紧抓小阎王肩膀激动摇晃,布满血丝的双眼淌下两行清泪:「您再不醒来我也要跟着倒下了!这根本就像在赛河原堆石头。每结案一批,又来好几叠新件……四天来,除啃点口粮、喝水、补墨、解手外,连打盹的闲工夫都没有啊!」
乔治越说越激动,小阎王肩上遭这鬼族大汉猛力掐按,无力挣脱只得连连叫苦。
「痛痛痛──我多放你两天有薪假跟提高年终奖金就是啦,快放手!」
「再加一年份提拉米苏下午茶。」
「……一年咧,是吃不腻喔。好啦成交!再讨价还价就一笔勾销。」
「感激不尽,小阎王大人。」乔治笑开怀,欢天喜地移交待审文件。小阎王扶额,不知道该後悔自己醒来得太晚或是太早。
他从乔治手里接过卷宗与印台,雪白纸上盖下红印。红与白,令他想起那名衣上染血的雪中少女。
「乔治,跟我一起获救的女孩子,还好吗?」语气平淡如随口闲话。等待乔治回应时,他两眼继续盯着文件,想听与不忍听的矛盾在心中拉锯。
「嘘。」乔治比出安静的手势,先往门口方向张望,移近小阎王悄声道:「高层由於不明原因,好像希望压下有关那女孩的消息。听说她醒了,也没有明显外伤。只是……」
「只是?」小阎王眉头一拧,心想不妙,索性放下文件面对乔治。
「似乎有时像换了人一样。一会儿叫骂着丢掷身旁所有东西,一会儿又试图收拾残局……等等!您还不适合下床走动──」乔治见小阎王试图翻下床,急忙阻止已将身子侧倾的他。
「我想亲眼确认她的状况。处分下来後,也许就来不及了。」
「您在说什麽?什麽处分跟来不及?」乔治一头雾水。但见小阎王屡再往前挪动身子,似想施力推开他的手,却多次带着痛苦神情抽回力道,乔治终究还是软了心肠。「别折腾了,我去推轮椅来。」
「如果,她的问题也能用甜食解决就好了……」
望着步出病房的乔治背影,小阎王喃道。
天花板与地板之间,锁入一世界的苍白。纯白地板向前延伸,却随着距离更添灰蒙。由此端看向彼方,尽头是吸收一切光彩的晦暗。尖锐声响自廊道起点扩散。轮框格登格登轧过地板,彷佛沿途辗碎足迹,不论是稍早踏过的,或曾清楚拓留的。
人影一前一後,双双斜印在那片白得刺目的墙上。左右只一种颜色,加上轮椅发出的噪音,尽管只有一条路,却漫长得宛若那日雪中迷途。
足下,一片片砖掠过,小阎王垂首看着。白白白白白。能否如斯简单地,由此通往昨日。
「小阎王大人。」乔治轻唤同时停下轮椅,原来两人已走到廊底的玻璃门前。乔治按下对讲机小声应答,好说歹说,总算踏入门内。门的後面通往摆设简单的单人套房,像是玄关的地方被设下结界两隔。里头那名少女状似候着来人,早已搬了张椅子坐,面朝门口。
两方目光交接,她发现来人中有自己看过的脸孔,不禁惊呼:「是你!」另一方面,小阎王见少女此时神态并不同於当时攻击他的,心中快速盘算後,遂转头向乔治说:「你去外头把风。」
「咦?可是……」乔治迟疑。他想,若照吩咐做,十之八九可得陪着善後。
「去就是了。不然,提拉米苏──」
「好啦,我去我去!」乔治撇嘴嘟嚷着奔向外头,懊恼自以为的得利,反先成了对方筹码。
确定乔治退出玄关,小阎王低声念起咒语,禁锢少女的结界发出一会儿白光。当吟咏趋缓,光芒随之减退,结界的力量亦转弱。
「这次,总算是赶上了。」他眯起琥珀色的双眼,轻声道。小阎王见她满面困惑,只是应以浅浅苦笑,未解释来龙去脉,迳自转了话峰:「你,还好吗?」
「我──」她意识到对方乘坐什麽而来,原本朝气饱满的嗓音立刻作哑。那一瞬,她想起砸拳时的快意;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听见负伤的对方为她求救;臆想他从此生活里的种种变化;无措与歉疚排山倒海而来,罪恶感埋下她的头,笼罩与外貌相称的活力。
室内灯光下,十余岁的年轻脸庞,终究没多少历练可藏住忧思。但少女流露出局促与惶惑,反倒令小阎王宽心不少,也庆幸当时没忽略她的存在。
「别放在心上。我啊,因为职务,挨打已经是家常便饭了。照经验,大概明、後天就恢复了。毕竟只是肌肉酸痛才使不上力。」
「只是酸痛?可是,那时的……」
她绕着他左看右瞧,却真找不到一丁点伤口。少女摇头晃脑皱眉细看的认真神情,令小阎王感到滑稽,打趣道:「怎麽找起伤口就恢复精神啦?唔,从挨你那一脚就感受到了,你果然有那种嗜好……」
「才没有!」
「生气就代表说中了。鼓鼓的腮帮子很老实──嘿!居然敲你救命恩人的头。」
「你都说挨打是家常便饭了,叩个脑门也只算是问候。什麽嘛……这几天来,担心的就是你的伤势。」
小阎王闻言愣了愣,不一会儿,鼻里一嗤,半眯着眸子,眉间略松,唇际已向左右延伸。究竟嘴角的幅度是向上或曲下?他眸底蕴着雾气,沉默中湮漫开来。所有分界变得暧昧渺远,脸上表情,彷佛哭与笑的同源。
「还有人担心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低声喃道。同时少女唇启欲言,然而话音未发,小阎王迳自续道:「灵魂的伤,跟肉身相反。深刻的记忆令我们意识到自己受创,疼痛才会持续。这里是灵界,也是人类所说的彼世。」他深深凝视仍一头雾水的她。「你跟我一样,已经没有去留的选择权。但我承诺,有生之年将尽量照料你所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