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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来才知道,练团室的整理工作,是全社团中最没人有兴趣的,大家要嘛选择灯控或音控的课程,再不就是简单的轮值,或者只是单纯地学点东西、找人玩玩音乐就好,却是谁也不想成天在这儿搬东搬西。
社团练团的时段是有限制的,从每天早上十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为止,漫长时间当中,也唯独就我一个打杂小妹,再加上那个负责管理指挥、脾气有点暴躁的阿伟而已。
「回授?简单来说,就是当乐器或麦克风靠近音箱时,电波互相挤来挤去,挤出来的杂音。」阿伟学长说得很简单,但我完全无法理解,可是瞧他一脸懒得多说的样子,也让我不敢再问,只能怪自己以前理化课学得不够用心。
他跟我讲完那几句话後,转身就往练团室里去了,这儿明明有规定,每个练习的乐团都必须在使用後,把地上的导线收拾整齐,也不准在里面饮食,可是大家都不怎麽认真遵守,连累得只有我们俩一起善後。
本来我是想进去帮忙的,不过这当下社窝里挤进来一群人,教学时间到,大家正忙着找座位,而我抱着木吉他,也得抢个能接近晋佑的好位置,所以只好委屈阿伟了。
社窝空间不大,担任教学的老师或学长,勉强还有一张像样的靠背椅子,其他人就只剩下板凳而已,因为大家手上都有乐器,所以座位间的距离也得拉开点才行。我望着晋佑,他脸上最大的特徵,当然莫过於粗黑浓密的胡子了,那看起来还真是性感。对比起贴在他背後墙上的一张海报,那外国人正闭着眼睛陶醉在弹奏吉他的模样,同样都是胡子造型,我觉得他的帅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堂教学课以女社员居多,这在以男生为主的热音社并不多见,想必她们都跟我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奇怪耶,同样都是新生的课,人家星期四那一班的,你们小乌龟学长教出来的学生,进展都很快,已经可以开始弹一点简单的曲子了,为什麽你们这班的进度却严重落後,大部分的人都还在摸索和弦呢?回去到底有没有练习呀你们?」晋佑学长搔搔他下巴的胡子,满脸疑惑的样子,在我看来也很可爱。学员们有些人笑了出来,从那些铃铛悦耳的女孩笑声中,我知道她们一定有跟我相同的感想,学长,你不懂吗?我们之所以无法专心,正是因为你呀!有你坐在眼前,我们谁还想弹吉他呢?我们只想弹你而已。
他臀部离开座椅,走到板凳区来,针对大家按压和弦的手指,逐一矫正跟指导,我看到那几个被他碰到手掌的女孩,有些人脸上有腼腆的笑,有的则过份地对他露出挑逗的眼神,就只有几个男学员认真地练习,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小小空间里弥漫着的浓烈氛围。
快点走过来呀!我也正需要你的指导呢!我的手指很不听话,该翘的不翘,该压得紧的又松垮垮,这需要你来指点指点。我内心一边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靠得我很近,近得让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一边又暗自期待,期待与他零距离地接触。快走过来吧!我在心里呐喊着,但非常可惜的是晋佑只走到我旁边的女生那儿,给她一点建议之後,居然转身又走回椅子上,拿起他的吉他,说现在要继续教我们几个小调和弦。
真是太可惜了,我暗自扼腕。
那一小时的教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根本不记得课堂上到底教了什麽,整本乐谱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记号,到底记了什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听也没听进心里去,倒是一段时间的练习下来,我左手手指的指尖好痛。
初学者几乎每个人都买了一把廉价的木吉他,这个我也不例外。把吉他收进黑色的袋子里时,我本来有点迫不及待,想趁着最後一点零碎时间,过去跟晋佑请教一些关於音乐欣赏的问题,我想知道他都听哪些音乐,也想问问他,如果希望有朝一日,能跟他一样站在舞台上唱歌的话,应该怎麽练习才好。不料就在我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才不至於显得冒昧突兀时,偏偏练团室那边,阿伟已经很大声地叫了「周阿胖」,而且还不只一声,他喊着:「周阿胖,快点过来帮忙!」
早知道不要跟他说这个绰号的,当一堆人窃笑出声时,我只觉得尴尬不已,真想夺门而出。一边感觉自己从脸颊热到耳根,我没敢多看旁人一眼,只好低着头,拎着吉他乖乖走过去。
阿伟说今天晚上会有两组乐团要练习,依据不同的乐手编排组合,音箱配置也要稍做更动。每个团来练习,都要这样调整一次,这简直是无止尽的折磨吧?我问他,既然每个乐团的编制不同,那为什麽不让他们自己处理音箱问题就好,可是阿伟很坚持要自己来,因为依照过往经验,太多社团设备都被大家挪来挪去,弄得乱七八糟,甚至也产生了超高的故障率。没钱可以维修,就只好消耗人力来做事,他是这麽说的。
「你吉他练得怎麽样?」一边搬东西,他忽然问我。
「就马马虎虎呀。」每只音箱起码都超过五公斤吧?尤其是那些瓦数更大的,感觉上简直快跟我一样重,到底这种东西为什麽非得弄得那麽重呢?我吃力地扛着,一边挤出仅存的力气来回答。而与此同时,待会要练习的乐团已经到了,他们都是三年级的学长,正在那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做事,却也没人愿意帮忙。
「新生都开始组团了,你还不去找人吗?」阿伟问我:「你不是二年级的吗?已经比别人少一年可以玩团了,还不积极点?」
我很想回他一句「每天扛音箱就累死了,还玩个屁团」,但这话可没胆子说出口,我把一只音箱摆好,趁着喘口气时说:「有啦,有在问了,可是还没有找到适合的团可以加入。」
「你要找什麽样的团?打算站什麽位置?要不要我帮你留意看看?」耳机挂在脖子上,也不断在调整着音控台的各种配置,阿伟问我。那当下有点尴尬,我说自己吉他的程度并不好,而且当初加入社团,也不是真的想变成厉害的乐手,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唱歌,喜欢摇滚乐才来的。
「该不会是想当主唱吧?」就在这时候,站在门口纳凉的那些学长们忽然笑了,有个背着乐器的家伙,忍不住出声调侃:「学妹,你如果要站上舞台,最需要的可能不是歌喉或弹奏技巧喔。」
那当下,他们全都笑了出来,就在我不晓得该怎麽回话才好时,另外一个双手握着鼓棒的家伙则说:「欸,顾虑一下我们鼓手的感受好不好,我们平常都坐在舞台最後方,观众已经很难看到我们了,你要是再站上去,大家就更以为鼓声是KEY进去的,因为整组爵士鼓都被你挡住了嘛。」
「舞台要加大啦!」有人笑着说。
「重点是有没有人要听吧?有人想唱,也要有人愿意看、愿意听啊!」再有人补一枪。
这时现场就乱了,那一团的家伙说话毫不客气,连一旁刚练完吉他,还没离去的新生们也全都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我搬着东西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不敢抬起头来,但我能感受得到,包括阿伟在内,这儿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如果是朋友,他们不会这样嘲笑我;如果是朋友,朋友不会看不起朋友的梦想,我好像闯进了一个根本不属於我的世界,这儿充满尖锐的荆棘倒钩,撕扯着我每一寸的灵魂,而我无处可逃,那些音箱、导线,还有各种音响器材,全都成了困囿我的牢笼,让人寸步难行,我只能任凭这些利刃般的嘲笑声把我刺穿。
「真是够了,你们讲话不能留点口德吗?」就在我颤抖着双脚,几乎快要站不住,想要找个大音箱後面躲藏自己,以闪避他们的笑声时,终於有一道曙光照射进来,那道光芒足以屏蔽一切讪笑,宛如圣洁的天使或神祉降临,灵光到处,所有污秽的阴云立刻被驱散。晋佑皱着眉头,叫他们全都闭上嘴巴。
「你想唱歌吗?」他没理会别人诧异的眼光,走到我面前来。
我点点头,也不管自己现在多麽狼狈,因为搬动重物,我满头满脸都是汗,头发凌乱而衣衫褴褛,再加上被那一阵嘲笑,脸上更满是不安。我被他注视着,他一定看到我脸上很多粉刺,有几颗脸颊上的痘痘又红又肿,更有几滴要掉不掉的眼泪在眼眶边打转。
「别理那些人的无聊话,也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有兴趣的话,我教你唱歌,要不要?」他是这麽温柔地对我说的。
-待续-
一道曙光之後,未必就是整天的艳阳高照。
──高嘉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