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了。范若祈觉得眼睛好痛,她大概不能再流出任何一滴泪了吧。说要喝水,却在倒水的途中,不断被眼前的事物绊住;想起好多好多的过往,又流了更多更多的泪;直到她像是被泡在盐水里的眼睛疼痛不已,她才能稍微关了泪的水龙头。
眼泪停了,前襟湿了,她身旁散落着一地的鼻涕纸。
「真是邋遢啊。」范若祈忍不住讽道,然後被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吓着;她这才好好为自己倒了杯温水,慢慢地喝。
她仰头喝水,眼睛酸涩的余光看着她哭过的地方;不管是起居室、沙发边、茶几还是地板上,她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到处是她哭花眼而乱丢的卫生纸。她想收拾,不过,当务之急是弄一条毛巾和冰块来冷敷她那双肿胀到几乎只剩一条缝的眼睛。
将冰块包覆在毛巾里,范若祈仰躺在沙发椅上,想着自己日後究竟该如何。事已至此,流再多眼泪也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而且另一边还有个小生命,比起牺牲两个人,不如就牺牲她一个人还有她和汪睿恩崩溃的爱情吧。
既然她和汪睿恩两个人加起来的快乐小於一加一,还多得了满地的卫生纸,她实在该把离婚协议书签一签了。
她会签的,等她眼睛消肿,她就会签──啊,好简单啊。她不由得认为离婚比结婚简单多了。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印泥和印章,外加两位见证人就可以让两个人自由;比起一开是要结婚的时候那广而告知好有亲朋,要设宴、要拍婚纱照、要订喜饼、要写喜帖等等事项简单好多啊!
简单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如果离婚也像结婚那样繁杂,汪睿恩还会这样,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地轻率提起吗?还是他迫不及待要和那个唐馨紫展开另一段繁杂的结婚通知?跟那个有低俗发色和劣质头发的女人……
不管他的眼光是怎麽骤变的,她已经无所谓了。既然他想要走,那她与其死皮赖脸地拖住他,不如潇洒点。她要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乾乾净净、漂漂亮亮,然後打听汪睿恩和唐馨紫的婚宴地点;她要以开朗活泼愉快又风情万种的前妻角色登场,把新娘比下去,让汪睿恩的亲友说:「啊前妻那麽漂亮,汪睿恩这次是被鬼遮掩了吗?选了一个水准有够差的结婚对象……」
啊,啊啊!太糟糕了!范若祈不由得对自己暗沉的坏心眼感到畏惧。竟然偷笑那根头发的主人!她范若祈从来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怎麽现在变得这麽肤浅?那位唐馨紫一定做到了她范若祈没做到的什麽,才能夺走汪睿恩的心。
也是因为范若祈让汪睿恩出现了裂缝,唐馨紫才有机会;更是因为唐馨紫的肚子比她争气,才会在这场对任何女人都不公平的争夺里得到胜利。
胜着为王,败者为寇;她还是不要自取其辱,要是到了汪睿恩的二婚现场,听到有人说:「噢,就是那个前妻啦,结婚好多年连一颗蛋都没有,还比睿恩大几岁咧!是我也要娶幼齿的!」这样的话,她绝对承受不住的。
可以了。可以了,真的够了。她要为自己设一个停损点,快快把汪睿恩相关的一切都切断,不再留恋;把归他的归他,归自己的放纵自由;把过去的抛掉,迎接一个没有他的新生活。
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她要收回过去付出的爱情,但收不回在他身上的青春;可是也罢了,她老牛吃嫩草,汪睿恩二十多岁的精华都给她了……她自嘲地想,自己还不算太亏;也幸好他们之间没有孩子,一个会外遇的人,不管有没有孩子都是一样的。
最好汪睿恩在跟她离婚了以後,能够专心一意的对待唐馨紫和他们之间的孩子──是了,这样为他人着想,才是她范若祈嘛!她不要再被嫉妒冲昏了脑袋,她要恢复成遇到汪睿恩之前的自己。
一切,就从墨水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名字旁盖下她的印章开始。
两愿离婚协议书,立离婚书人男汪睿恩,女范若祈;兹因双方意见不合、难偕白首,同意离婚……
一直到刚才,范若祈流泪的方式都是压抑而没有声音的;当她签下离婚协议书的那刻,她终於放声大哭出来,伏在餐桌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还以为乾掉的泪水又像是挖到了另一口眼泪之井,范若祈泪湿了整张协议书;她趴伏而数度松放又紧抓的手指,不小心抓烂的那张吸饱了水分而脆弱的纸。那张象徵她几年婚姻的纸,糊烂损毁了,她势必得再找汪睿恩重签一张。
凌晨四点,她用家用电话连络汪睿恩。
「什麽事?」
五通之後,他才终於接了电话,语气如锋利的冰刀,狠狠刺伤了她。
「我想说,我们约在户政事务所见吧。你签好的协议书,不小心被水弄糊,不注意就烂掉了。」她的鼻音浓厚,汪睿恩停顿了几秒,问她什麽时候去。「我什麽时候都可以,但你那边,最好速战速决吧?」她状似云淡风轻地笑,声音很涩。彷佛一架缺乏润滑的机械,有种沧桑的味道。
「我知道了。那就八点半,找远一点的户政事务所;签好名直接办理,我可不想再生什麽事端,赶快办妥也是好的。」他的笑声从话筒传来,也同样的乾燥;不过,比范若祈多了一份松口气的喜悦,也没有了那份沧桑。他向范若祈确认另一区的户政事务所,说远一点的比较不会遇到熟人。
「是,麻烦你了。」她僵硬地握着话筒,客套地说:「不好意思,这麽晚还打电话给你……」在她说完之前,汪睿恩就挂了电话。但她对着已经呈现「嘟嘟」声的电话,继续说道:「汪睿恩,你不知道先挂电话很没礼貌吗?你应该等我挂电话吧?就算我很晚打给你,你又何必这样冷漠以对?可是,就算你这样,我还是想跟你说;天气冷了,出门要多穿一件衣服;外出要小心,吃过早餐再出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你已经让我伤心了,希望你会好好珍惜下一段感情;这样我对你的成全,才不会白费的可笑……」她笑着说、笑着哭,笑着,对无人的话筒叮咛着。
回应她的依然是那重复而无机质的嘟嘟声,然後增加的,依然是她的鼻涕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