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简思在阳光普照的卧室里缓缓醒来,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和陌生的环境,失神了几分钟,记不起今夕何夕。
他的生物钟很准确,无论前一天折腾到多晚,第二天总能按时睁开眼睛。转业多年仍然保持着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洗漱剃须、整理着装,从睁眼到出门,不到半小时便能解决完所有内务。
无需坐班,长期奔走在新闻现场的记者生活以作息时间紊乱着称,直到大门轻轻关上,她依然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没有丝毫意识。
不得不承认,方铭泽是个很好的情人。即便早间出门前比较仓促,他依然准备了简单的餐点在桌上,压着手写的便条,字迹清晰淡雅,只为告诉她冰箱里有酸奶,别忘了喝。简思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窝在沙发里,吃着温热的奶黄包,想起昨晚的放肆与温存,脸上又感到不自然的燥热。
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遭逢家中变故,人生轨迹仿佛被抛上了一段不知道终点的过山车,却在途中遇到了这样意外的风景,怎么舍得轻易放手?可这个男人身上的一切又如同迷雾,明明触手可及却不知身在何方,想要依靠却找不到依附,想要离开也不知如何出发。一而再之后,会有更多的再而三,简思想要开口讨个说法,却终究敌不过那份羞怯,或许更多的,还是心底的那份怀疑。
将碗筷收捡干净,床铺整理好,简思给他发了条短信,便将手机扔进背包,径直锁门离开了此刻略显空寂的房间。
房产交易大厅里人头攒动,在房价日益高企的当下,中国人的产权意识发生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上至七十岁老太太,下到十岁小孩,都懂得些登记公示、善意取得、对抗第三人效力之类的专业法律知识。房地产管理部门成了与普通民众生活联系最紧密的行政职能单位之一,每家每户,多多少少要跟房产证打点交道。
简思刚做自由记者的时候,除了像别人一样跑公检法、医院,最常待的地方便是这交易大厅,运气好的话,一个半天能遇着两三个典型的房产纠纷,子女争产的、夫妻反目的、兄弟阋墙的,在不断扩大的利益面前,人性最本质的东西被残忍地解剖开来。配上生动的现场照片,哪怕断断续续地录音录像,都能攒出篇转载率颇高的稿子来。
不过今天她来这里是要找老熟人的。
大厅的角落里,稀稀疏疏地摆着一两排桌子,桌面上摆着几个不甚清晰的铭牌。中介、评估、担保等房产交易可能需要的机构在此设点,为那些准备不足的买卖房者提供应急服务。别小看这些蹲点的业务员,如果没有扎实的后台,根本不可能在大厅里立足,他们能够提供的服务也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前几年“房姐”、“房叔”的消息一经曝光,社会舆论反弹极大。政府除了彻查相关案件当事人外,及时颁布禁令,严格限制非本人查询公民住房状况。所谓的不动产全国联网登记永远都在计划中,想要通过房地产部门查找新闻线索越来越难。简思入职《新快报》后依然与这里的几个业务员保持联系,偶尔遇到难啃的骨头,都会回过头来寻求帮助。
所谓市场经济,就是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经济。作为灰色产业链的终端之一,她无从知晓别人打探消息的渠道,只需要明白自己应该支付的对价即可。这一次的待查地址早已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对方听到后倒也没什么疑问,只是强调最近风头严,最快一周后能给个口头回复,估计搞不到证照的复印件。简思摆摆手示意无所谓,她只是想要一个印证,甚至隐隐地期盼着结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恶劣。
王谦这次被抓进去吃了大亏,原本就不多的头发也被剃成秃瓢,显得比实际年龄又大了不少。其他两个同事被放出来后,唯留他一个人又被多关了三天,若非简思知道其中的缘由,鸿博网公关部的差点就坐不住,上北京想办法了。副总编听了采访小组剩余成员的汇报,明白这是省政府在敲山震虎,作为被敲打的对象,越发应该谨言慎行,尽量扭转与官方的关系。在博之传媒高层的直接授意下,王谦的记者证被暂扣,专栏也被撤换,待停职反省后再作安排。
表面上的弹压,更多还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无论首席记者究竟是失实报道还是踩到痛脚,这次的小惩大诫足以释放信号,提醒他和他背后的鸿博网注意尺度。
顶头上司没事干,简思却不能游手好闲。方铭泽在人大会后,随即受命陪同万通代表团成员外出考察,从凉山市的汽车制造基地到上川市的新兴工业园区,全省数得上数的用钢大户全要跑遍,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回不来。临出发前,他用快递寄来了一叠剪报,全是郭楚平历年来出席活动的报道。简思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却很难按照安排去分析这些难得的史料。说不想报复是假话,可真的到了要亲手付诸实践的时候,又难免不感到彷徨,毕竟从本心上,她明白父母的死不是哪一个人主观故意的结果,在背后整黑材料,依附政治派系的斗争搞垮对手,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
她宁愿有朝一日与郭楚平面对面地谈话,告诉他当年上川市大跃进式的建设过程中,曾经发生了怎样的不幸,然后问问他,是否对逝者心怀愧疚?如果弥勒佛一样的郭省长脸上能够表现出片刻的惭愧,或许就能够将自己那颗充满了怨恨与委屈的心超度。即便对方不以为意,继续那自以为知的跨越式开发,她也能够给父母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任由方铭泽安排她人生的目的。
不需要为王谦准备采访资料,再将那叠厚厚的剪报收进抽屉,简思给办公室内勤留下话,便离开了鸿博网办公室。
下地铁后转公交,前后倒腾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西南城郊、规划中的万通工业园。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又步行了二十分钟后,终于来到一片废墟前。周边的空地上已经有大型工程机械进场,正在飞扬的尘土中干得热火朝天。
国营机床厂最后的办公楼已经化为东倒西歪的建筑垃圾,无从寻找梁柱上的孔洞,也见不到其他坚守阵地的老人,这家曾经代表了上川市工业水平的老牌企业,悄无声息地堙没在了时代的脚步里。
惆怅的不只有此时的心境,还有无法查证的事实。
随便拍了几张照片,简思决定前往传说中的万通工业园实地考察一下。萧山省政府为了确保投资到位,提前划拨了超过5000亩的工业土地用以建设厂房。与周边的平均地价相比,这意味着30亿元人民币的直接投资。官方报道中,将这样大手笔的行政干预比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像王谦这样的市场观察者则认为,外方作为跨国企业,大笔资金的投入需要经过股东会决议,甚至需要向本国的证券管理机构申请批准,审批手续非常复杂,很难坐到一次性到位,中方前期投入这么大,除了增加沉没成本,吸引外资的考虑,更有寅食卯粮之嫌。
城镇化建设过程中,全国各大城市的地方债务已经成为无法回避的问题,政府在向银行举债、透支财政的基础上,过快、过度开发的背后,是滚雪球一样的资金压力。任期制度的背后,是拍拍屁股走人的无所谓,只要在任时能够营造欣欣向荣的假象,谁还会管投资质量和还款期限?
父亲出事的时候,妈妈为了不让她担心,孤身来省城把丈夫接回家,直至自杀前一晚,都照常给女儿打了电话。接到噩耗回家去的简思面对父母尸体的时候彻底惊呆了。昨天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今天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父亲瘫痪在床的时间并不长,处理完县城的那点家业也没有花去太多时间。她怀疑母亲从上川市离开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时至今日,站在简木匠当初失足坠楼的厂房外,早已无从辨认他站在哪里,是怎样落下。她甚至不敢确认是哪栋楼,这里的厂区大到一眼望不到边,有多少像父亲这样的包工头被政府的好高骛远所坑,又有多少个家庭因着万通项目支离破碎。
徘徊间,听闻空荡荡的厂区里有人在争执,简思原本准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少拿着鸡毛当令箭,老子在上面也是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