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盞昕燈映東波 — 終章〈下〉

『我,陆展春愿与任春玥、云酥酥结为义兄贤妹,从今尔後白首同归、深情厚谊、生死不渝、情同手足,此誓天地共鉴,若有违背则受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罪罚!』

十年後的旧地重游,孩提时代的稚嫩誓言,竟是一点没有随着光阴淡薄。

褪下了一直以来习惯覆面的斗篷,陆展春奋力揉了揉死白的脸,才让脸颊多添上点血色。

旅行的记忆太过朦胧,离开明教後又是辗转一载光阴,陆展春已然记不清自己到底去过多少地方,却只明白的,告诉自己切莫忘却这十年之约。

故地重游,早是人事全非,陆展春按着两年过去,却因为未曾休养,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一步一步,踏得稳健的就往约定好的大树下前进。

清风扫动,翻弄着大树树叶如浪,颠簸起伏,恍若对着远行得返的旅子温煦挥手,无忧无伤,便如十年前一般。

陆展春眼瞳映着摇摆的大树枝枒,唇角还不及染上点点笑意,便被眼前的画面给震得僵住身子。

「你是谁……你在做什麽?」反手握住身後的弯刀,陆展春瞠大眼瞳,死死盯视着出现在他与义妹们相约地点,背对着他的黄衣男子。

黄衣男子似是给他突如的话语,给拉回神智,当即是旋过身子面向陆展春,脸庞上的伤恸不及收敛,便又爬上满满的惊愕。

伤恸?这人在这里露出这样神态,是为了什麽?

陆展春突然心口狠狠一拧,极至的酸痛让他不敢直接对上,在黄衣男子侧过身子後,全然所露出的景象。

那是一个小土推,上头还插着个木牌。

这样乱世之下,陆展春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景象,却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让人看的是肝胆欲裂,心脏叫嚣着痛苦难耐。

──『任氏女子春玥之墓』

在木牌上勾勒出字体的笔墨未乾,还隐隐透着湿润,显然是方才刚写上的。

可恁是何时写上,都不容改变,那擦肩便成永别的事实。

几近癫狂,陆展春猛地推开黄衣男子,气息凌乱的就往任春玥坟前一跪,指尖打颤,一对眼瞳是毫无焦点,满溢着茫然无措。

黄衣男子给陆展春这般突然的推开也不气脑,只是愣愣的看向陆展春,唇瓣开开阖阖,良久才迟疑的说:「难道你就是……义兄?」

男子的声音立时拉回陆展春的注意力,费尽浑身上下最後的力气,陆展春直起身体,就是对着黄衣男子重重挥出一拳。

「凭什麽,你凭什麽帮春玥立墓?她没死,她不会死的,我们约好了十年後不见不散……约好了,我们明明约好了。」

黄衣男子的神态在陆展春的话语落下後,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陆展春使劲全力的拳头打在他的身上,他却连一点闪避的动作也无,只是自虐般的牢牢站着,一声不吭,死死迎着陆展春的攻击。

过大的动作扯动一直未全然癒合的伤口,当陆展春脱力一般顿下所有攻势,倒在任春玥墓旁时,深色衣襟上已散了大片的温热,甚至犹有向外扩散的趋势。

大掌包覆着脸,陆展春颤抖的身躯让人恍然有种他正在啜泣的错觉,可待他搁下手,眼眶却是无泪,只是满布着血丝,一瞬不眨的注视着黄衣男子。

黄衣男子这时却像是忆起什麽,从胸口拿出张纸条,递与陆展春。

「这纸条在我来时便在此处,似乎是你的另一个义妹,早就回来过了。」

似是生怕染上泥土的手掌污了它,陆展春还先在身上抹过一把,才小心的接过纸条。

『义兄义姊,原谅我得不辞而别……阿悠的家,由我来守护。』

陆展春定定的看着纸条,手指头抽了抽,却又舍不得弄皱纸条似的,急忙松开。

看完云酥酥留下的信息後,陆展春才恍然发现,大树旁的石子上竟还有三个酒杯。

散着桃花香气的酒盏,一杯已空,残下两杯还盈满酒水。

看着酒杯,陆展春勾起浅浅的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居然留酒……真是酥酥会做的事。」

伸手拿起其中一杯,陆展春眼帘一颤,却是转手将手中酒水递向黄衣男子。

在黄衣男子疑惑的眼神下,陆展春低声却坚定的说:「我虽不知你是谁,可春玥既然将我等结拜之事说与你听,定然是对你信任有加,甚至是最後,你还带着她来赴约……我想属於她的这杯酒,能有你来替她负责,她会开心的。」

「……我明白了。」

捏紧陆展春递来的酒杯,黄衣男子看着陆展春拿起另一杯,毫不犹豫的昂首饮下後,才慎重的将酒水洒在任春玥的墓旁。

「咳、咳、咳咳咳。」脆弱已极的身体受不住酒水的呛辣,方才入喉,陆展春便呛咳起来,脸颊上好不容易撑起的红晕,又在瞬间死白一片。

许是陆展春脸色实是太过憔悴,黄衣男子蹙紧眉头,对着陆展春说道:「你脸色实在难看,我还是替你去取些水来吧。」

说罢,他急急的旋过身子,就要离去。

可不过踏出一步,陆展春的声音便在身後响起,滞住了他的脚步。

「说了什麽……在春玥死之前,她可有说什麽?」乾哑的吓人,陆展春的嗓音,字字句句都有如从喉头深处,硬生生抠弄而出,搅混着黏腻的鲜血。

没有马上回答,陆展春也见不着背对着他的黄衣男子,到底是如何神情,只是听见他带着颤抖的嗓音,轻轻地响起。

『日月不朽,经年如刀寸锈,夜风满袖,如约而候……月下人间,多少白头。』

黄衣男子说完後便继续往前走,留下陆展春靠卧在大树旁,一遍又一遍的覆诵任春玥最後留下的话。

多少白头……所谓白头到底是岁月所致,还是纷乱红尘迫人,不得不白头?

陆展春笑了起来,先是轻轻耸动肩头,再是疯癫一般的放声大笑。

伴随着逐渐急促的呼吸,陆展春是再也憋不住,鲜艳刺目的鲜红从唇角缓缓溢出,一股一股,难以遏止。

大掌紧紧扣上剧烈发痛的胸口,陆展春缓缓收敛了笑,只在嘴角留下一抹平和的淡淡上扬弧度。

目光放远,拢罩住头顶上整片犹然兀自摇曳的枝枒,陆展春搬动唇瓣,无声的哼唱起来。

那一年,他曾经在大漠边上,无意间听着旅人思乡时所轻唱的一首,名唤思归的家乡歌谣。

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只不过一次,他便深刻的记了下来。

『酥酥当你和我的妹妹,咱们就不是孤儿了。』

『你有我呀,还有你的义妹们,待到平静那天,有我们的地方,就会有你的归途。』

充满生机的绿叶给清风一扫,脱了枝枒的箝制,便在空中旋过一抹弧线。

最终,轻轻的坠在陆展春不知何时掩上的眼,再无动静。

思归,当归。

十里大漠红尘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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