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爸爸在一起总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小颖，单独面对她的时候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显得安静乖巧。放学脱下书包就会自动换好衣服，洗好澡，乖乖坐在餐桌前写作业，等她下班回家煮晚餐。
有这样贴心、懂事、几乎事事不必操心的儿子，做为母亲虽然感到欣慰，不过，小颖似乎在爸爸身边才真正像个孩子呢！
这一点，她真的衷心感到抱歉。
布霓垂眸盯着手里正在处理的蜿豆荚，接着眼角一转，望向餐厅另一侧的客厅──
乱七八糟，好好的客厅被他搞得像战场一样。
既然丢了原本的沙发，买了新的沙发床，不是应该好好爱惜使用吗？晚上睡觉时就把床打开，睡醒了就把床收起来，就像左脚踏出去之後，接着必定是右脚，这样理所当然的事为什麽就是没办法做到呢？
还有客厅垃圾桶是摆饰吗？吃完洋芋片的袋子为什麽不是丢进去而要摆在茶几上呢？还有堆在整理箱上的衣服，差不多快比小颖高了吧！是该洗的吗？如果是该洗的衣服为什麽不拿去洗？不该洗的为什麽不能摺好、挂好呢？
只不过随便瞥一眼，到处都是毛病，想到自己居然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了近十年，连她都很佩服自己。
「妈妈，我功课写好了喔。」
「好，我看看。」布霓推开盛装蜿豆筴的盆子，抽了张卫生纸擦擦手，这才接过小颖的作业。
小颖一滑下餐桌，立刻走向客厅，先把看得见的垃圾都丢进垃圾桶，再折好爸爸睡觉盖的棉被和毛毯，接着把沙发床推好，回复成沙发的样子。
然而沙发一推好，底下的脏袜子、脏衣服就立刻现形了，小颖又一一把它们拾起来丢到脏衣篮去。
布霓默默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心底不禁缩了一下。
小颖实在太懂事了，甚至懂得看妈妈的脸色察颜观色，年纪还这样小的孩子，明明应该无忧无虑长大的……
唯有这种时刻，罪恶感会啃噬着她的心。
布霓低下头，将小颖的作业逐一签名後，整理成一叠还给他。
「妈妈，我今天作业写的怎麽样？」小颖整理完客厅，跑回来抱着她的脖子撒娇。
「很好啊……」小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作业就不曾出错过。
布霓用力抱抱儿子，揉揉他幼细的头发。「宝贝，你是不是觉得妈咪很难搞，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事不高兴？」
「嗯嗯嗯……」小颖毫不掩饰地用力点头。
这样啊？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作息也尽量维持不变，但父母离婚的事实，对他的打击还是很大吧！不知道小颖心底是埋怨她多一点，还是埋怨他爸爸多一点……
应该是她吧，是她说要离婚的。
「妈咪很爱跟爸爸计较是吗？」
「嗯嗯嗯……」小颖仍是点头。
「所以，你觉得妈妈对爸爸太严厉了？」
「嗯嗯嗯……」小颖忽然凑上前，亲吻她的额头，淘气地漾开笑脸：「不过我知道，妈妈只是太孤单而已。」
爸爸常常出国不在家，只要爸爸不在，妈妈就会找一堆事情做，让自己变得很忙。可是，他觉得妈妈太想念爸爸了才会这样。他看过妈妈有一次突然从嘴巴里喊出爸爸的名字，喊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也吓一跳。那时候她正在擦地板，他们当然都知道爸爸不在家，妈妈喊了爸爸的名字後，露出懊恼的表情，独自坐在地板上呆了一会儿才起身。妈妈想念爸爸的模样，那一刻他记忆到现在，只要妈妈脸上露出类似那样的表情，他就会想起。
「是吗？」布霓讶异地微微一愣。
小颖认为她想离婚是因为孤单？
光是过日子就快忙坏了，每天朝九晚六的上班，还有有太多太多琐事日夜操烦。煮饭、洗衣、整顿家务、照顾小颖的生活种种，每天忙到连偷闲看本小说的时间也没有，怎麽还会孤单？
可是，小颖这麽说，她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茫然。
她很孤单吗？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她甚至从未认真的省视过自己，直到此时此刻，也不曾扪心自问，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麽。
原来她看上去很孤单吗？
「妈咪你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旁边照顾你的。」小颖非常使劲的抱了她一下，勒的她脖子都痛了，心底却暖洋洋的──
非常非常疼爱她的小颖，似乎没有责怪妈妈的念头。
「你千万可别宠坏我唷。」布霓打自内心愉快的微笑：「不然等你长大了，我会非常吃你女朋友的醋。」
「我才不要女朋友呢，我只要妈妈。」小颖甜滋滋的扬着笑脸说。
「这样就是在宠坏我了，宝贝。」布霓拉开儿子起身，端起整盆处理好的蜿豆筴走向厨房。食材已经处理好，炒一炒马上就能吃晚餐。
然而，不知是她生活作息太规律、太精准，抑或柴序明其实身怀某种秘密的神通，最後一道菜刚起锅，大门口的方向就传来柴序明豪迈爽朗的声音：「小颖，爸爸回来罗。」
啧。
布霓不禁皱了下眉头。两人还没离婚的时候，天天都要忙到三更半夜才肯回家，离了婚却突然日日早归。有这麽刚好吗？一夕之间突然再也不用加班了？
她不明白他有什麽意图，如果是想改变什麽，绝对是不可能的。
布霓端着菜走出厨房，冷眼越过他身边，将盘子小心放上餐桌。餐桌上多了一盒臭豆腐，是柴序明今晚的晚餐。
双方既然已经离婚，她当然没有继续张罗他吃食，当老妈子侍候他的道理。这些，在离婚合约里都有明确的规范。
小颖洗完手跳上餐桌，看到爸爸打开的纸餐盒，忍不住皱着鼻子把小脸凑上来，哇哇叫说：「爸爸怎麽又吃这样，每天都没有青菜耶！」
「不是有泡菜吗？」柴序明笑嘻嘻地挟起一小撮白白的泡菜。
「份量好少喔……」小颖皱眉转向布霓：「妈妈？」
布霓也刚刚坐下来，端起了碗筷，垂眸瞪着桌面一会儿。
餐桌上的气氛霎时为之凝结。
柴序明和小颖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付钱吧，月底一并结算。」布霓决定做出让步。她会比照五星级饭店的费用，好好的向他清算。
「YES──」柴序明不知死活的握拳欢呼一声，小颖也笑咪咪地挟起一片蜿豆筴放进爸爸碗里。
「爸比多吃点喔……」
「嗯嗯嗯，好好吃喔，妈妈的手艺真是一流！」小颖爸爸大挟起一块红烧牛腩往嘴里送，带着满满的幸福回忆，很怀念的说起：「想当年你妈妈追我的时候，就是用每天帮我送便当这招喔！」
「是真的吗？」小颖睁大眼睛。
「真的啊──」
「……」
可恶，布胸口莫名燃起一把火。
这笨蛋是故意的还怎样？她别着呼吸大约停顿了五秒钟，最後决定压抑住怒气，继续若无其事的低头吃饭──
算了，随便他说！反正过去的事对她而言已经毫无意义，无论他说什麽，不要理他就好──
这个不要脸的混蛋痞子大无赖！
勉强又吃了两口，实在没什麽食欲，布霓索性放下筷子起身，将自己的碗筷端进厨房里，洗乾净後，又开始拿着金钢刷和抹布到处刷洗厨房的流理台和瓦斯炉。刷刷刷，刷刷刷──
柴序明目送她纤细的背影直到消失，才回头对上儿子。
「妈咪吃的好少喔。」
「妈咪的食量就是这样啊，所以才会这麽瘦。」
没想到小颖居然这麽回答，所以布霓并不是被他气走才不吃饭的喽？柴序明皱着眉头扒菜，喃喃地低声咕哝：「是这样吗？」
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气的，只是想制造一点点话题罢了！他以为她会跳起来骂骂他什麽的。其实，他很喜欢她生气的模样，大大的眼眶里蓄着生气蓬勃的烈火，苍白的嘴唇咬得红艳，整张脸涨满瑰丽的红霞。他是不是有病的？为什麽那麽怀念火爆女巫的咒骂？
自从离婚之後，她几乎再也不理他了，不笑也不怒，彻底的无视──
他把整个客厅大扫除，整理的一尘不染，她脸皮动也不动一下；那好吧，他反过来把客厅恢复成超级战场，她眼皮连眨也不眨，只是神色淡定的，把挡在她前面的垃圾踢开，照样绷着脸，一个字也不说。
结婚那麽多年，柴序明从未受到这样深沉的挫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空气一样，在她眼中半点存在感也没有──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冷落过，尤其是被她冷落。
他有些食不下咽，但想到这是布儿亲手煮的，还是勉强陪着小颖把一桌子饭菜吃到半点也不剩。接着，端着空碗盘来到厨房，放进水槽里。
布儿正在擦洗瓦斯炉和流理台，长长柔柔的卷发像瀑布一样，披垂在她幽雅清瘦的背脊上，随着她手势的起伏微微摆动。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回避他？
柴序明苦恼地望着她，目光随着她的长发而下。布儿的腰好像太纤细了吧，饭量那麽少，不会生病吗？
想到这儿，他脸色凝重起来。
「我坐在餐桌上，坐在你对面，会影响你的食欲吗？」
「没什麽感觉。」
布霓隔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完回头瞥了他一眼，幽深的黑眸像两丸剔透的黑玉，不带任何情绪。「没事杵在这儿做什麽？」
柴序明傻呼呼地朝她笑笑，赶紧打开水龙头帮忙洗碗。
布霓似乎是没料到他会留下来帮忙，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才继续回头刷她的流理台。
柴序明慢条斯理的把碗盘全部洗好晾好，擦乾了手，正好布霓也清理完毕，转身过来清洗抹布。
「还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吗？什麽忙都可以喔！」
「顾好你自己就好。」她说。
不知道是不是寒流的关系，布儿张口说话的同时，略显苍白的唇畔似乎飘出一抹白色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