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蓁跟我为了[w]到底是Bilabial还是Labiodental争论不休。
趴在课本上悠悠转醒,我嫌恶地避开书本上那一小滩口水痕,都还没意识到,林宜蓁实在不太可能跟我一起探讨语音学的课题才对。
[w]应该是双唇音才对吧,就发音位置的话。
我还想着梦里那吵到几乎要分手的情节,皱着眉头在那宁静空荡的宿舍光线里头找出睡着前的所有情节线索,死瞪着眼前显示19:53跟五通未接来电的手机萤幕,总觉得我好像搞错了什麽。
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味道,但一片混沌中的我实在弄不清。
滑开手机萤幕发现连五通未接来电都来自林宜蓁,还浊杂的思绪这下子终於能感受到些许危机意识。
完了。
我在书桌前倏地站起身,马上从左腿传来一阵冲刺脑门的疼痛,搅和着无数极致酸麻的感受,让我猛地低吼了出声,瞬间的重心不稳使我没有办法控制地向下跌。我哀嚎着在地上滚了起圈,揉着跌疼的手肘,哼哼哈哈着像刚被子弹打中左腿那般激动而小心翼翼地找寻让自己舒服的姿势。
左腿总是在趴着睡着时血液循环最差的。
完了。
我想着,艰难地在地上爬行了几寸,伸长手想构桌上的手机,但是腿一使力又痛了起来,勉强用右脚撑起身子时,已经花了太多时间。
八点整,我看着寝室门打开,看到面无表情的林宜蓁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我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宜蓁!」我急呼,微跛着脚到她身边,「宜蓁,我…我…」我睡着了。这句话梗在喉头,我发现我羞愧得无法承认。
她抬头看我时神情实在太过於淡然,淡得使我以为所有发生过的故事也属於梦境中;那眼神又是这麽清冷,冷得让我觉得站在她眼前好像本身是种犯错。
「伊轩。」
林宜蓁终於开口时,那语调听着差点没让我窒息。
平直到全没有半点情绪在其中的。
「六点下课,等你吃晚餐等到八点。」她说着,眉头皱了起来,但那神情像是看到苍蝇的表情,「回来以後发现,原来你还穿着睡衣,刚睡醒的模样。」
「宜蓁…我…」
我慌忙想解释,但这像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睡着、更不是故意睡过头,我也不是故意要放她鸽子的,一切就是这麽不可预期的发生。要怎麽解释?意外就是,溺毙者不会责怪水位干什麽要高过口鼻;被活埋的人也从来没有资格问土石为什麽要这样滚落。要怪就怪自己,因为怪了谁都荒唐的不对劲。
不应该犯这种错误,我一直都知道的,细小的差错就是会毁掉所有的美好,那些我不特别去在意过的疏忽,在此刻就像一切,被放大到向全世界这麽庞大。
「你答应过我的。」
林宜蓁低闷说着,这句话带了点恨意。
「你答应我不会让我等不到人,才答应我,就毁了约。」
「宜蓁,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才说出口便住嘴,每个人的嘴巴都太过於习惯咀嚼这句话。
「不要让我等,我说了…」
林宜蓁重重说着,那神情很危险。
「不、要、让、我、等!」
「对不起啊,宜蓁,我真的…」我低着头,两个小时的空等,我还真是搞砸了一切,「我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她叹了一口。
「伊轩,你说『对不起』好像成习惯了。」
这让我猛地被抽空,这句指责几乎像判我死刑那般。
那是因为亏欠与圆满的形式只有一种,道歉与原谅是相辅相成的事物,剥夺了我这麽说着的权利,等同於截断了我处理过失的路。
「你怎麽可以这样讲!」
在我阻止自己以前情绪就爆发了。
「我说我不是故意是真的、我说我对不起也没有错,你到底要我怎麽样?」我连珠炮说着,在意识到这样讲绝不会有帮助的时刻话语已经全数脱口而出,「我没办法控制不小心睡着这件事情,你现在拿一个意外来责怪我,到底要逼我怎麽样啊?」
「伊轩,想睡就设闹钟,起不了床…」
她就事论事说着,我听出了语调有点凶,而我不确定我高涨的情绪与拉高的语气,是不是比她又过头了许多。
「…那就不要睡。」
「『不要睡』?」我难以置信的尖声叫着,「对你来讲就这麽简单,『不要睡』?」
是因为她平常对我太好太温柔,所以当她这种冰冷陌生的语气对着我的时刻,才这样心碎的使人难以接受。我是知道的,但她冷淡语调冲出口的时刻我无法思索,只觉得满腔的愤怒: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凶、这麽不留情面…?
「『不要睡』?」
我又重复了一次,却在沉淀下来之後变成了低吼,「我怎麽会在约定好的时间不小心睡着?刚刚真的太累、神智太不清晰,就是有原因、有苦衷才会这样,你有替我想过我的原因吗?不是最会替人想原因吗?」
她脸色沉下来的时候还真像压境的风暴。
「伊轩,那我的原因呢?你会替蓝彦钧想、会替许馥槿想、你也帮Jennifer还有Daphne考量,你不是最在意别人怎麽想、怎麽感觉的吗?那拿出你博爱的责任心,好好在乎我的感受啊!」
拿我最无法控制的部分来戳刺我,这使我溃堤般的爆发。
明明林宜蓁只要用平常对我的方式柔声讲话,我就会不假思索地抛下强硬的面具低声讨饶、求她原谅。
「讲得好像我从来没有认真过,你他妈的,有没有好好看过我的努力!」我嘶叫着,把声音用力地放大再放大,这句话撑破了我的口腔、撑破了我的头颅,冲破了我压抑着的堤防,然後直直朝着林宜蓁冲去。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要改变了,为什麽还要找我碴在这件小事上刁难我?」
「我找你碴?」她的声音也开始拉高,我没听过林宜蓁愤怒的口气,这一刻听着,只觉得太尖、太厚、太锐利。
「你就是找我碴!」我吼着压过她的语音,「你就是不肯看到我的努力,然後多给我一点时间好追上你!你就是很自私、就是只想得到你自己…」
感觉整个躯体的分崩离析只为承受着这股无谓的怒气所带来的冲击;好像不断的尝试着在她身上造成伤害以消弭自己承受的不甘,却没有发现刺伤她的同时也使自己血流如注。
「我只想到我自己?伊轩,好好看看到底自私的是谁,你到底在讲些什麽东西,你自己有没有搞清楚过?我有要求很多吗?一个简单的承诺都没办法遵守,我要怎麽去相信更多?…」
好恨,恨那个在我眼前陌生人的她,因为愤怒而装作不认识我们共处的时日。
「我试了!一直都在试!不要逼我,我也想要更好、想当够好的人啊!错了这一回,下一次就会改了!我会改、会改的,我会更好、更好…」
我尖吼着,眼泪不断地冲出眼眶,再一次张口时还嚐得到咸苦的味觉,我几乎感觉不到文字与文字间的逻辑,甚至连发音的准确性都丢失了,失控的那一刻我再不确定那鼓涨的情绪是愤怒委屈多一些、还是悲伤难过更多一点。
「…伊轩?」
林宜蓁被我的眼泪吓到,似乎搞懂了在刚才一片混乱的争吵中我一个不小心弄塌了什麽。我避开她的视线,没办法控制哭泣,因为眼泪跟我一直的担忧能演奏和谐的交响曲,一旦两者凑合在一起的时刻我分不开它们,只能就这麽任由自己散乱成一片。
我不够好,一直都不够。
「不哭,伊轩,不哭了。」
林宜蓁收回了所有的尖刺,她伸手抱住我,轻声哄着,而这使我无法抑制地哭得更凶,一抽一抽地几乎要无法呼吸,梗在胸腔有太多太多哀愁化不开。
「我们…我们…到底在吵什麽…」
我哭着问,觉得一切都不值,都太不值。
林宜蓁听着微微地「噗哧」一笑,「对呀…好像真的有这麽点鸡同鸭讲,对不对?」她轻哄着我,然後让步了。
「那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
我感激地点头,用力抱住她,觉得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宜蓁,把头埋进她肩颈,而她轻柔地揉我後颈,无声的安抚着我,不在意泪水沾惹得到处都是。
「轩,我知道你很努力,我知道的。」她轻声说着,「我不是没有看见的。」
我轻颤着点头,那怀抱收得更紧。
我也不是没有听见的,林宜蓁说着的这句话。
而我明白了,即使努力、即使改变,如果迈进的速度不够快,或许追不上毁灭的一天。
不要让我等。
*语音学的分类,就发音位置总共有七类
Bilabial双唇音,如[b]、[p]、[m]...
Labiodental唇齿音,如[f]、[v]...
*[w]属於上述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