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医院所开出的那张认证,看似比法定两字有更难以割舍的联系,但终究也不过是另一张白纸黑字。
所谓感情与记忆的联系,哪是几张轻薄的纸就能够装载与衡量的呢?
因为真正能够连结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本就不是那些复杂的基因密码,而是那些闭上眼就彷佛能感觉到、看得见、经过无数时间堆砌而成的回忆与牵绊。他们存在人们的脑海深处,因为看似唾手可得而忽略了他们的重要性,甚至不小心搞丢了他们,也可能不会有所察觉。
天诚还记得离开孤儿院那年,他刚满四岁,怀着一颗期待但却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踏进了那个家。
那对夫妻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一切──房间、玩具、还有爱。他们说有什麽想要的都可以跟他们说,发生了什麽事也都要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是天诚的爸爸和妈妈,会永远照顾天诚、爱天诚的爸爸妈妈,而当时的小天诚,也这麽深信着这份幸福会到永远,直到──
她奇蹟似的怀孕了。
他们之所以会收养他,是因为他们努力了好几年始终生不出孩子,连医生都说不太可能,才会将他从孤儿院带回来。
也在那个时候,小天诚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
何况这世上本就不会有那麽好康的事,除了亲骨肉外,还会不求回报的对一个人好,是他自己太天真,天真的以为自己获得了幸福。
只是小天诚原以为他不会忌妒那个奇蹟般的生命,因为这些幸福本来就该是属於他的,但却在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连他自己也未察觉时,渐渐对那女人肚里的孩子生起了忌妒与厌恶。
甚至自私的希望,他连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机会都不要有。
九个多月的时间,在越渐靠近那个生命诞生的时间里这样的想法也越渐强烈。从一开始不知名的落寞感,到後来强烈的害怕与忌妒,一种出於孩子对父母亲的占有慾彻底占据了他的心,但面对这样强烈的渴望,他却始终只敢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才让它恣意滋长。
直到某天回家,面对空无一人、安静的家,还有以往放学总能看见放有一盘点心的餐桌在那天却是反常的什麽都没放……
如果说,世上真有神的存在,能够听见人们的祈祷,那麽他想,那天一定是他与神距离最靠近的一天。
爸爸一整晚都没有回来,从电话里听得出他疲惫而害怕的声音,多少猜得出来情况不是很好。当时小天诚说他想去医院,但爸爸说明天还要上课,这麽晚了就不要过来了。
然而那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他,眼泪不知怎的,一直流。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们都知道这个奇蹟未必是个奇蹟,妈妈的身体不只不容易怀孕,也不适合生孩子,所以就算幸运怀孕了,流产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她依旧坚持要将他生下来。
他不是真的不希望那个小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是他真的很害怕,害怕在这个家里失去了价值的他,有天会再度回到那个什麽也没有的孤儿院,什麽都得与人分享,从不能独占任何东西。
可是当自己自私的渴望真的成真时,小天诚才了解到这样自私的渴望是需代价的。虽然他们不是自己真正的爸妈,但却是目前为止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可是他却非但不懂得感谢他们,还自私的想剥夺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甚至剥夺一个人看见这个世界的权利。
没错,那样的代价就是──两个人渴望的幸福。
「从今以後,你就是哥哥了。」
所以当看见保温箱里那微弱却奇妙的生命熟睡的脸庞,以及听见一旁爸爸传来的声音,他竟不自觉红了眼眶。
然而感动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那个生命能够平安诞生,而是就算他出现了,他也依旧能留在这个家。对他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幸福,但他却还是幸运的拥有了那麽一份珍贵的温暖……
不,不只是珍贵,还是无价。
然而,神似乎从来不会给一个人永远的幸福。
一直以来,他总以羡慕与忌妒的眼神看待自己的弟弟,甚至在他出生後也是如此。但世事难料,虽然他从小就没有父母,但就因不曾真正拥有,也就不会有失去,可是,那个孩子却得面对自己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不幸去世。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他想,幸福最大的代价,就是那一份可能「失去」的风险,因为幸与不幸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东西,拥有越多的快乐,到後来就可能面对越多的悲伤。
然而面对母亲的死,以及父亲对他忽转的冷漠态度,天祈却意外的坚强。虽然一开始每天都躲在房间哭,哪也不想去,但却在回到幼稚园後,变得越来越开朗。虽然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但在那之後他却变得比以前还要外向活泼,交了非常多的朋友,也常常带他们来家里玩。
後来爸爸再婚了,他接受了爸爸的提议,决定到国外念书。虽然爸爸嘴上说是不喜欢台湾的教育制度,但他总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以感激的心态看待他,只要他说什麽,他就会尽力去做,所以也没过问真正的原因,因为他相信爸爸这麽做是为他好。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美国!那里有好大好大的迪士尼耶!」那天,天诚原以为告诉弟弟这件事,他会感到难过,因为天祈从小总是爱跟在他身後。没想到说完後,天祈非但没有感到不舍,还很为他开心,语气甚至还非常羡慕!
「你这麽小,去那边肯定马上会被绑架的。」十三岁的天诚摸摸了他的头,笑说,「长大点再说吧。」
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弟弟当时嘟着嘴巴不服气的表情,还有说长大後一定也会跟着他到国外念书赌气的自满语气。
离开台湾那天,全家人都到机场了,由於爸爸正好也要到美国的总公司,就带着他一起上飞机了,而留在原地的天祈与采静阿姨,则是笑着挥手目送他们离开。他从没想过,这个家到最後竟会连家人最基本的每天见面都很困难,不只爸爸总是待在国外,连他都选择在国外念书,只能说世上从没什麽是长久不变的。
特别是像幸福这种人人都渴望的东西。
那一天,当从视讯里看见失忆、裹着绷带的天祈,不断说出那一句:「他才不是我哥哥!我的哥哥才没这麽老!」天诚的额头顺时冒出了青筋……
再怎麽说他也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耶!这小子居然说他老!!
要不是他失忆,他肯定会和他算这笔帐!
然而随之窜上心头的那一阵心寒,却让他对那个曾经忌妒他的自己感到羞愧与歉疚……
那天晚上他很久没有失眠了,怎麽睡也睡不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不断盘绕在心头,整夜都挥之不去。
而这个家也在天祈失忆後,彷佛再度回到那段他亲生妈妈离世的时候。可是,为什麽最痛苦的人,都是这个他曾经既羡慕又忌妒的弟弟呢?
以为他能拥有自己最渴望的那种幸福,却没想到反而是经历了一般人最难以想像的伤痛。
这刻,听见天祈恍惚的呼唤,天诚顿时不禁感到有些鼻酸。
他没看眼前那个憔悴的弟弟,但手却加重的力道,摸了摸隔着毛帽的头顶,忍不住哽咽地说,但嘴角却噙着一抹深刻的微笑:「你终於认我这个哥哥啦!」
虽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甚至还曾经非常讨厌与忌妒这个弟弟,可是现在的他却非常感谢神,让他能够顺利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没有这个弟弟,那个没有亲人的他不会懂,感情这种东西不是因为血缘才得以相知相惜,而是因为有那些曾在一起的美好回忆,才得以形成一条怎样也切不断的深刻连结。
至少对他来说,这就是家人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