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双方都保持一定距离的暧昧不明中,詹如晦就这麽住了下来。很怪,却又说不出来哪里怪,欲言又止,怕是说得越明白越怪。孙岁芳只好假装这一切本来就在自己的计划内。
毕竟打石膏住宿舍不方便嘛,浴厕离那麽远,空间又很窄。她这麽想着,忘记自己平常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不大的套房里慢慢多了不属於她的物品与气味,却没有违和感,好像屋里本来就留了她的位置,也或者是学妹将自己收拾得太过小心翼翼。
她们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作息与空间。没有任何约定,没有太多越线的表示或亲密的举动,她一面觉得松了口气,一面却对这样合宜宽松的距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即使她总是提醒自己得对学妹冷淡一些以免事後双方抽不开身,詹如晦仍然死心塌地的对她好。明明就是脾气那麽差,情绪化而且自我封闭,总是理直气壮地摆臭脸的讨厌鬼,却也颓丧地发现自己就是无法对着那张好脾气的,总是浅浅微笑着的脸端出平常的态势。
为什麽就是没办法?她以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的处理这一切,好好把这段日子过完,往往却仍困在自己的情绪里,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被照顾了。
搞不懂。她甚至不明白为什麽自己会莫名地为了这个人感到快乐轻松却又在某些时刻要为了几乎同样的原因而烦闷苦恼。
就算是偶有的坏脸色与难听的话总被几近理所当然地概括承受,那种嫁鸡随鸡式的认命与宽怀的笑容都要让她以为自己买了个童养媳。
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麽好,可不可以不要笑得这麽单纯善良?
有时她看着那几乎小心翼翼的轻柔,有种说不上来的浮躁,想发作却又软化在学妹的笑脸中,兀自生着闷气,却也不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事後回想,一切从开始就已经慢慢变质了,而她却仍那麽无知无觉地,以她天真的粗鲁把一切推往一个无可逭回地境地。
日子过得比想像的快。不知不觉间,菸慢慢戒掉了,熬夜的频率少了,她开始恢复正常作息,定时去身心科回诊,换回药效轻微的药,也不再莫名的被情绪袭击坐困愁城上一整天,被拖出去散步吃饭看电影晒太阳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猛然回头连自己都为了自己莫名的乖顺感到不甘,狠瞪那张脸呛声看什麽看,却也拿她的没脾气没辙。
学妹的心好的比身体快,明明脚上还打着石膏,闷热的天里想着都叫人浑身发痒,却没听她抱怨过,微弯的眼里又出现淡淡光芒。
老是有些笨笨的拖着一跛一跛的腿在房间里走动着,不吵不闹,悄悄的接管了照顾人的责任,无微不至却又温柔宽松,似乎随时都为对方留好台阶,敏感的令人讶异,却又每每是一见她面色稍霁就黏上来撒娇,双手大张着讨抱抱,故意装可爱,讨好的模样让人都没办法不露出微笑。
她小心翼翼地允许自己回应那个拥抱但不许太亲密,同时心底却更明白,自己不过就是在利用学妹对自己的单纯感情与老实的死心眼罢了。
真卑鄙。
明明知道学妹不管对谁都会那麽好,还硬要赖着不走。如果这样不叫卑鄙,那什麽才叫卑鄙?
卑鄙。她坐在法律系的系馆里嘴里嚼着口香糖,心不在焉,讲台上法学绪论的教授还在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说着第二次修宪如何如何,哪个法院的校友如何如何,冗长平顺的意图使人入睡,她只手撑头,一边做笔记,思绪却不知飞到何方。
暮秋下午三点的美好阳光从窗边照进来划过鼻梁,温暖又安详,课堂上已经有一半的人都慢慢进入梦乡,她微微伸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顺道狠瞪了旁边那对聊了整堂课的企管系八婆一眼。
是一堂过於简单没头绪,无聊又罗嗦的课。
她懒洋洋地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眯起眼又打了一个呵欠。
大概是企管系的空堂吧。这堂课里往往只有她一个社工系的学生,也因此她常常有一种,自己正站在水族除橱窗外看着里头的鱼游动的错觉。
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那种要熟不熟的泛泛之交总是让她尴尬觉得烦,而把她拉来补学分的谢宸瑜聒噪又莫名的有活力,老是讲个没完,谢宸瑜不累她都嫌烦,比起这样,陌生人还让她自在一些。
说到谢宸瑜…詹如晦老是不来上这堂课大概就是因为谢宸瑜吧。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解释为什麽学妹明明不太翘课,伤也好的差不多,却仍耍赖着拗着怎麽都不来上课。
算了,或许这样也好。她们的生活就是不应该重叠太多。
这又让她想到另一件事。
她拉回偏离的思绪,从包包里摸出记事本,翻到後面的通讯录,找到一个曾经熟悉却已
经很久很久没有拨过的号码,一边拿出手机。
手机萤幕上游标闪烁着像是她反覆不定的心情,她来回看着打好的几个字,迟疑了几分钟,终於按下传送。
如果真的想要达成目的的话,或许直接按下通话键会是个更好的选择,但她毕竟是办不到,以装熟的,潇洒的,或是有力的,或总之是合宜的语气,对着电话那头曾经一起流下那麽多汗水泪水,此刻却已为陌路的前队友好好的开口。
她想,自己是真的残障了,所以才会不管做什麽都感觉充满障碍。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到一个我们系的学妹打的不错吗?我想,最近可以找她去练球看看。」她迟疑半晌,让手指滑过手机萤幕,摆在简短句子最後的是句点而非问号。
时间对谁都公平,不长进的是自己。
在她还与过去的阴影苦苦纠缠,再也不敢碰篮球,只能每天在正常生活轨道上无助挣扎时,往昔曾经每天一起去体育馆练球的,和她最好的队友都已经变成校队队长了。
健康的人们多麽勇敢向前。有问题的是你自己,你的问题那麽微不足道。
只不过是练球,这样小小的人情请求对方不会不答应的。孙岁芳心里很清楚,清楚对方的心软,也清楚自己的卑劣。
「好啊,那个学妹,你看她什麽时候要来跟我说一声。」
过了五分钟,握在手心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对方这麽回她,轻松的,一口答应的语气。
即使隔着遥远的时间与距离,那样笃定令人安心的表情,她惊讶的发现自己仍可以瞬间想见。
她就是永远忘不记。
「那我再叫谢宸瑜跟你说。谢啦,你也加油。」
她如释重负般回了讯息,收起手机,对方没再有动静,没有,连个简单的问候都没有,过去的事谁也没有提。
谁也没提,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同意让一切被原谅。
她正在把水槽底部的塞子拔开,那些污秽的,太久没有流动以至於发霉发臭的水终於可以慢慢被流掉。
她也是长到这麽大了,才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可以控制对方的情绪。
啊,可以做为一个事件的主角,掌握着原谅,以及准许对方释怀的权力,何其荣幸?
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个人表情陌生而疏离,阴沉而忧郁,歪斜地勾起一边嘴角,冷笑的模样太过认真。
不对,没有什麽好低落的。
很好。很好,一切都在计画之内。没有什麽该低落的,很好,很正常。孙岁芳深吸口气,努力维持正常的表情,振作起上身,用力握住笔,确定般重重的对自己点了点头,不想再多想,心头却越是纷纷乱乱。
她吐了口长气,颓废地将投靠在蒙尘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红砖道上的行人来来去去,在澄黄黄的秋阳下一切显得温驯而无害。想到刚刚自己那麽屏气凝神的等待对方回应,不禁冷笑起来。
怎麽会拒绝呢。
毕竟亲眼目击那场车祸之後,对方想必为了自己的沉默与置身度外而如坐针毡吧?
沉默的证人可以算是帮凶吗?
她想,在那样强烈的冲击下多少还是有罪恶感的(即使那罪恶感薄弱的可以令那些人都保持沉默,可以为了集体的和平表面而对真相绝口不提)。
脱离帮凶嫌疑与自责不安的赦免就摆在面前,那麽轻易的赦免,谁不会答应。(不,或许,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或许一年,或许三年,在她彻底被从群体的记忆里抹去而从此再也不存在於那球队之後,这一切也就不过是远方陌路上的一个梦境,不过,起码还不是现在。)
好笑哪。在健康且健忘的人们走出过去之後,即使是被害者都只能故作大方的,识相的
原谅,毕竟在这之後哭闹着要求公平的补偿与逞罚不过是笑话。
但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这真的是詹如晦想要的吗?
每次都像是第一次,每次她鼓起勇气做出改变後,仍需要像这样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问自己凭什麽,问自己想的够不够多或只是单纯想得太多。那问句没有答案,倒像是个提醒,提醒自己不要有太过多余的想望。
一切都在计画之内,只不过,那计画是对是错,会把他们带往哪去,总是在每个在事发当下,谁都不能明白也来不及确定。
所以。所以她只希望,在她自己的失败之後,这次真的可以成功了。
否则,她的失败岂不是真的毫无意义?
回过神来时,西斜的太阳又偏移了一些,单薄的衬衫慢慢被寒意渗透,而她的手不知何时开始的,正紧紧掐着大腿,五只手指像是在用力感觉那时伤口上的疼痛,也或许是想抓住是些什麽,指节都已经泛白,太用力太徒劳太滑稽。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将心思摆在课堂上,停止回想,一边在桌子底下缓缓松开已经僵硬的手指,大腿那条疤被自己捏的好痛。
这场规模小的可笑的,动机无聊的不值一提的犯罪里,证人沉默,没有状纸,没有开庭,没有被宣判罪刑的凶手,没有哭哭啼啼的控诉,被害者在众人的回忆里缺席。
而她的伤疤,终究只会是个过往的痕迹罢了,丑陋的密码收拢起晦暗的过去,无人解读於是放心的成为她自己的一部份,一个微不足道的秘密,随着她的存在慢慢淡去。
就像她终将不能成为谁谁谁生命中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