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洞内,暖阳洒落。
祥和、宁静,却透淡淡药香。
岩洞不深,胜在广阔,外阳可一片照入,从外视内一目了然。
若非进入洞中仔细观察摸索,难以发现这处入口。
也是因为这样,离城不过三里,却从未有人发现。
此处是夏侯元的小妾、也就是夏侯晶之母顾琳的练功场所,顾琳也是在此教导夏侯晶各种心法招式。
顾琳死後,便成为殁影与小晶的据点。
离开夏侯府後,殁影与小晶回到外林的据点,半点也不敢耽搁。
此时,小晶正坐於木桶、浸泡一身药水,不断运转周身,打通体内淤积的气脉。
而殁影则在一旁调制新的化声丸,但显然神色担忧、心神不宁。
几日里,他是莫名的心慌,隐隐觉得有什麽事情要发生,但碍於小晶此时虚弱、难以自保,纵使山洞隐匿,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他无法放下小晶独自运功,却无法不去担忧城内风雨。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晶缓吐一口重,眼里的疲惫与酸痛仍掩盖不住,但也不似先前那般折磨。
「主人。」
「别分心,你专心运功,尽快恢复如初。」那声呼唤,让殁影一阵心惊,随即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重新挪回化声丸上。
小晶莞尔,没点破殁影的心虚。
「主人,若您心底有烦躁,来回城中不过眨眼功夫,小晶虽未恢复如初,但自保能力还是有的。」话毕,殁影那双眼瞳闪烁光芒刺得他胸口一阵疼;到底还是这辈子注定比不过城里那人。
「你真可自保?」
「嗯。」
「……没骗我?」殁影此时已然坐立不安,好似小晶再一个点头,他便要化做一阵旋风离去。
「嗯。」
随即,殁影喜色难掩,往外冲去,却没几步又退了回来:「我……我还是守着你吧……」没来由的一股压力沉重心头。
夏侯晶是夏侯玉的逆鳞,他偏偏就去触了这块禁地。
所谓冤家路窄,只怕到了城里,两人巧遇,夏侯玉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天可证明,他多想坦承自己身份,却不得不隐瞒。
「主人,夏侯晶这是夏侯玉多在乎的存在,您不只触及夏侯玉的逆鳞,甚至是拔了那块鳞。」小晶虽把自己地位当作奴才,但年龄上的历练到底是比殁影多出几年,说出来的话自然有所凭藉:「您就……您就不担心夏侯玉因此入了魔麽?」
他也怕,多怕因此把夏侯玉一股子推进疯狂世界:「……可……可我也不知有什麽法子……」他一直认为,夏侯玉对夏侯晶的在乎,向来就是兄弟,或多或少过於宠溺,没料到夏侯玉如此在乎夏侯晶,若他早知如此,就不会把这步棋下得这麽狠绝。
他也是後悔莫及,却也不得不如此。
他是被自己的自私所害;当初若没有脑热下,用本来的面貌与之亲昵,或许夏侯玉也不会这般在乎夏侯晶。
或许,在乎殁影会更多一些,那这一切,就不会混乱如此。
思及此,悲从中来,胸口又增加几分重量,压得他阵阵叹息,几乎把这辈子所有的烦恼都给砸了进去。
「您若没有法子,就是易容在远处瞧着,他也不会发现的,对策,未来再思也行。」
「也是。」至少能确定夏侯玉现今状况。
算是纳下了小晶的建议,殁影又替小晶增添几味药材,几次慎重嘱咐才离开洞窟。
就当他前脚离开,小晶才面色痛苦的起身、着衣,满脸眷恋心疼的环视四周,然後不过留下几字简单的字条,豁然离开。
他是下定决心了。
决定不要让殁影觉得亏欠自己。
他心甘情愿为殁影付出、甚至牺牲生命,却不要因此得到殁影半点同情。
他要走,却不是真的离开。
只是小小的希冀,自己这麽一离开,可以唤醒殁影对他的更多在乎。
他在豪赌。
睹这一场。
是大赢还是大输,全看天意。
同时,殁影凭藉身法卓越,盏茶功夫便进了城里。
可城中出乎意料平静,甚至可说是平静得诡异至极。
他以为夏侯玉会疯狂地派人出来搜寻,可能闹得满城沸扬。
但眼前不只没有城民在街上走动,甚至没有半个夏侯府的护卫巡视城场。
起先,他还一门心思郁闷,以为夏侯晶这个身份在夏侯玉眼中的重量还是被自己高估,可一发现正午高阳下,街上竟是连路人都没有,他心里漾起的诡异说有多浓厚,只怕是浓到滴水。
太古怪了。
忽然,他寒毛直竖,尽可能压低身子。
还在四处张望,也不知从哪来的高手忽然将自己团团围住。
「大胆殁影!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惹事生非!」说罢,手上的武器全亮了相,根本不等他说明,便展开攻势一拥而上。
殁影心中咕咚一声,连开口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急忙应付一干人的进攻,闪躲得狼狈不堪。
几个高手能耐超乎他的意料,却能有迹可循,虽然身着不似以往护卫府,但身手与阵势分明就是护卫府那套。
眼皮不断跳动,一股不安旋绕心头;难不成,以前夏侯玉都对殁影放水?
几次紧迫惊险,额上的汗水不停滑落,已然湿透了衣领,可殁影还是没能逃离,可说是被死死克制住了退路,如果此时他想强制离开,搞不好还会掉了脑袋。
就在几人还与殁影纠缠不休,远方黑影拔起,落在一处屋顶,不断朝这边奔驰而来,那人浑身散发出骇人怒意,彷佛就连神鬼都为之恐惧。
眼角滑过,殁影心尖彷佛又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他差点哭喊出声。
夏侯玉此时盛怒超过以往,就连夏侯元死的时候都没这麽愤怒,看来他还是做得过了。
不想跟夏侯玉碰面。
他知道此时两人碰面一定是惨过一切,当下心里一横,取物的铁爪摇身而出,顿时刀剑闪起阵阵火花,铿锵响彻云霄,彷佛诉说殁影此时脱困的决心。
可,上天偏要与他作对,逼他今时今日就得面对夏侯玉的怒气,当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几名高手纠缠,正准备趁势离开,夏侯玉却赶到了。
银光从眼前一闪,殁影吓得心脏险些爆裂,左侧一闪身,感受到脸颊上冷冰冰的气道划过,一阵小刺痛在脸上漾开,竟是被剑气所伤。
因激烈而染上红晕的面颊霎时退去血色,殁影从没想过夏侯玉会对自己出这等狠手。
「夏侯玉你……」艰涩开口,满腔无奈在见到夏侯玉那一脸阴沉时,竟生生堵了回去,险些憋出内伤。
张口欲言,却半字也道不出,只能眼光闪躲,不敢再看夏侯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
「把小晶交出来。」一字比一字冷,每一个字都如刀刮,把殁影割得血淋淋、体无完肤。
「小晶已经死了……」
「哼!你以为你为何能活到现在?」甩出的剑尖隐隐鸣叫,蓄满了浓浓怒意,就准备主人一挥手,朝着目标咽喉而去。
但夏侯玉还在忍,他要殁影把小晶交出:「要不是小晶还在你手上,早在发现你时,就让你人头落地。」
句句张狂,恶毒明显,殁影打脚底冷到发梢,瑟瑟一颤。
「……若我说,小晶我已让他安息了呢?」望着夏侯玉的眼神不只先前那样为难、痛苦,更多了许多害怕、自责。
这样一双眼,在过往,那怕生死关头,都未曾有过这样神情。
不免,让夏侯玉眼底的残酷微微一愣,却随即又被浓浓愤慨取代:「你说什麽!」剑尖直指殁影胸口,随着一字一句发出烈烈杀气,就连靠得殁影近一些的护卫都露出胆寒的模样。
可想而知首当其冲的殁影,承受多大恐惧。
在夏侯玉凛然的目光下,殁影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那犀利目光杀死千万遍、也巴不得自己就这麽死了,或许还痛快,可他偏偏就不能,他还想让夏侯玉变回过去那个夏侯玉;自己种下的因、造成的果,即便千难万难也得想办法挽回。
「小晶天生体弱、向往自由,他说死後要化成风、变成水,畅游天下。」双唇不自主发颤,说出的话片片断断,他并非怕了夏侯玉,而是怕自己再多点打击,真要让半脚入魔的夏侯玉整个成魔,届时,殁影难辞其咎,到了下面,又有何颜面面对顾琳。
「你骗我!」不难听出夏侯玉这一声咆啸藏了多少心虚、意乱。
「以你对小晶的了解,别再自欺欺人!」顾不得咬破了唇,殁影为了更加坚持自己说法,从怀里掏出磁罐,雪白透晶。
以往是拿来装化声丸的药罐,现在在他手中,变成小晶的骨灰:「我早已将小晶化成灰,一部份已落入河中,任其飘荡大海,现在,我就在你面前,让他畅游天下!」
「不!小晶!住手!」见殁影掏出瓷罐,夏侯玉已然心口重跳一拍,一股不安悬上心头。
殁影一反手,顺着风来,罐里的白粉末随着风儿四散开来。
不知是巧合或冥冥之中真有注定,微风忽然刮出一阵强烈,将粉末旋开,彷佛一道身影畅快舞动,然後消失无踪。
等到夏侯玉反应过来,亟欲阻止,却是徒然。
等到四周再寻不到半点粉末,夏侯玉眼底明显闪过痛苦、忌妒:「殁影,纳命来!」震耳欲聋,疯狂得把自己所有内力都灌注在这声咆啸中,就连附近民房都隐隐奔落尘埃,更别说近身的众人不得不掩耳承受。
一干护卫修为都在殁影之上,连护卫都面露艰难,更别说殁影。
脸色又比方才更苍白几分,额上冷汗如瀑,浑身颤栗不止,但他还是握紧拳头,将手掌狠狠握住标物,藉由疼痛来刺激自己冷静:「夏侯玉,你听我说……」
「闭嘴!」再听不下殁影半句推托,夏侯玉一剑直袭咽喉,盛怒之下,他双眼透出殷红,世间一切已不再他计较之中,他只要小晶,只要夏侯晶回到身边,不管是活、是死,就是这般执着。
夏侯玉眼底纳骨愤怒中,分明有无尽痛苦、绝望,彷佛再见不到夏侯晶,下一刻便只能自刎一途。
殁影为此恍神,愣是没法反应,盯着那剑尖直逼而来,死亡的氛围瞬间把自己垄罩其中,却是奇异的毫无恐惧了。
他闭上眼,等待那一剑划破咽喉。
若说惊险之刻,画面如格,短暂的瞬间变成缓慢步调。
殁影闭眼,一脸赎罪的表情,竟不可思议地将夏侯玉盛怒的情绪泼了一桶冷水。
殷红双眼退去疯狂,闪过一抹惊慌,夏侯玉奋力扭腕,忍耐着反噬的疼痛,硬生生把剑轨改偏一寸。
就这一寸。
殁影惊险从鬼差手中逃脱。
顿时,万物赖寂。
还没等殁影张开眼,夏侯玉揪着他领口就是一阵咆啸:「你想死吗!为何不躲!」
脑内还嗡嗡鸣响,尚未反应过来,却是没来由一股酸涩委屈溢满心头。
若非遵从与顾琳的死誓、若非碍於两人身份兄弟相绑,他何须如此贪婪自由?何需如此执着放弃夏侯晶这一个身份?
但这些他非但无法说出口,更是一辈子的死结,本来固若金汤的坚强顿时迸裂,犹如山倒,一片还连一片。
竟是被这一吼轰得一个宣泄出口,张嘴哇地一声,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如此无助、如此撼动人心的悲痛,竟让在场的人无不面色一沉,再没有心思与之干戈。
而夏侯玉心底更是升起一股浓浓不舍,竟不可思议地将之前的愤怒冲淡。
顿时,无所适从。
殁影就这样痛哭好久,久到声音沙哑仍然嘶哑着哭,彷佛这辈子从未哭过、从未如此伤心,让夏侯玉本铁下的心肠都不由自主软化,一股想将他揽进怀中的冲动渐渐占据心里。
夕阳映辉,这一哭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直到殁影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来,才慢慢止住哭声。
夏侯玉一发现殁影哭势收敛,即便冷着脸盯着对方不言不语。
夏侯玉只想继续维持先前铁心无情的模样,却没想到,这一冷脸,又激起殁影内心无法言语的委屈,方止住的泪水又有溃堤之势,只是这次,却是比先前嚎哭更让人揪心的无声落泪。
夏侯玉抿抿唇,打算开口说些什麽,可却完全没了思绪。
他也不解自己这瞬息万变的情绪究竟是发生什麽事情,几番张口却愣是寻不得句子,索性闭口、再不言语。
而这一来一往,殁影脸上更透出一股凄绝,让夏侯玉胸口好似被大石压着,喘息都疼得发抖。
哭肿的眼看不见情愫,夏侯玉还拿不定主意,就听见殁影轻轻的一叹。
而那声叹息,竟顿时将他心底不安无限扩大千百万倍。
他恐慌地瞪着殁影,额上一片冷汗,冷硬的表情也破成碎片,染上人性的无助。
「不杀我了?」声音还有浓浓鼻音,听得人直勾酸楚。
「……」夏侯玉思忖了许久,这才重重顿首。
还以为殁影会接着说什麽,却是转身就走。
那背影透着一股子绝决,彷佛在告诉夏侯玉,你若不杀我,便从此刻再不见面得好。
手心一阵刺痛,巴不得掴在自己脸上,内心放过对方的念头已然占据,可他现在却想不出留下对方的理由。
只能眼睁睁看个殁影伴随渐渐高挂的月色,隐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