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那座美术馆从来都是一个样子。
那些无头雕刻还是一样或坐或站,从来猜不透她们的想法,一如名字「无个性」那样有个性;画框里的各色女子,还是一样老用手在地上匍匐前进,拖着重重的画框难怪表情狰狞;而那个童话般的绘本世界,一直都有烟火闪烁。
可Ib却没有再见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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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馆一如往常热闹。
Ib站在入口,看着导览手册高高堆起,红衣无个性雕像负责堆、蓝衣无个性负责推,其他无个性则跳来跳去地,即使没有表情没有声音也看得出来它们兴奋莫名。
Ib知道原因,所以她只是露出微笑,一本本拾起导览手册。
无个性雕像们转身面对她,红衣无个性伸出手指,指指导览手册又指指Ib,做出推倒的手势。
「明天可不能这样玩啊。」
她笑着把手册堆高高,接着伸出手猛力一推,发出极为巨大的声响,啪啦啦啦地。
「……!」
「……!」
它们伸手做出欢呼样,接着上来拥抱她,一个一个,Ib也一个一个回抱,脸上的笑靥很开怀。
她又接着往里头走。
「深海之世」的鱼瞧见她,遂摆动尾鳍游过来,嘴巴朝她一张一合地。
Ib用手指在水里头搅动,摸到牠身上的鳞片,「我能进去吗?」她一边问一边撩起裙摆,她知道这条鱼不会拒绝她,就跟那时候一样。
数秒後,画开了一条路让她走。
她走远前有回头,看见那条鱼朝她游着双回圈,眼睛都眯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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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如何也想不到,在她的梦里,美术馆的一切竟如此温柔。
也许这就是必然,那些曾经追着她四处乱跑的无个性雕像,其实最喜欢的就是把东西堆高高然後推倒,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那条「深海之世」长得可布,却很亲人,总趁她下来时用尾鳍偷偷拍打她的脚裸。
途中她看见许多老朋友,包括那些画框中的女人。
「手臂变得好强壮呀。」
她伸手摸摸红衣女子的右手臂,语气里带着惊讶:上次来还没有这麽壮硕呀!
「天天拖着这个东西前进,怎麽能不强壮?」
红衣女子哼了一声,作势优雅地甩着头发,发尾却因为甩到画框而弹回来,像回力镖一样重击她的脸颊!
「哈哈……」
Ib无心机地笑着,伸手捞起她的头发,俐落地绑了个长长的辫子,在弄成两个圈圈垂在後头,原本温柔婉约的长发美人瞬间成了俏丽可爱的典型。
「明天我这样出席可以吧?」
红衣女子探手往後摸,满怀期待地问。
「嗯……如果不会有人起疑的话啦。」
Ib可不敢保证这麽有名的画作不会备受关注,毕竟这可是Guertena的经典代表作之一。
「不管,我要这样出席!」
红衣女子嘿嘿地笑着,双颊上浮现的淡淡粉红让她看起来可爱多了。其他画框女人见状,纷纷挣脱固定物往地上掉,发出响亮的玻璃破碎声,「锵!锵!锵!」地响了好一阵子。
「我们也要啦!」
「就是啊,为什麽只有她可以?」
「我们也想绑头发换个造型!」
Ib露出求救的表情看向红衣女子,却发现她已经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墙上去了,像蒙娜丽莎一样微微笑着,并用四十五度角俯视众生,那样子说多欠扁就多欠扁,她甚至还给Ib眨了一下眼睛!
「唔唔……」
Ib无法想像明天会有怎麽样的大骚动,只能暗暗希望不要有太多人发现那些画中的女人都不一样了。
「那个,她最近还是没有出来吗?」
「没有啊。」
「没见到!」
「不是被烧掉了吗?」
「那多半没办法啦!」
面对Ib的询问,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内容却让Ib露出难过的表情:其实,她最希望明天在场的,毫无疑问是她。
可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使拿着雕刻刀Ib也不在意了……
她却从来不如Ib所愿。
告别了那些女人──每个都顶着新造型,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品头论「胸」起来──後,Ib直接往里头走,相当顺利。
那个时候美术馆在妨碍她,所以每个地方都有重重机关;可如今美术馆里的每一样物件都欢迎她的到来,在这麽重要日子的前一天,Ib还愿意走进美术馆见见他们,这让他们欣喜万分,忙不迭地让路呢。
Ib没花多久时间,就走到了绘本世界。
依然飞舞着的蝴蝶,盛开着的郁金香,吐着红信的白蛇,与一栋一栋扭来扭去极具表现力的建筑物,都是她记忆里的故物。可当她一扇一扇打开门,却一次一次失望时,她就知道今天不会是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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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暗,画着无数朵黄玫瑰的房间里,依然杂乱,却不见主人在这儿。
那把雕刻刀,被摆放在玩具箱的旁边,上面乾乾净净的。
Ib蹲下身去捡起那把刀,抱在胸口深深叹了口气,有一种想哭却怎麽样也哭不出来的伤感。
「Mary……」
她皱着眉头,把雕刻刀放到玩具箱里,慎重地摆放在最上面,一眼就能瞧见。
「Mary,明天,我希望你在,更甚於其他人。」
Ib坐在玩具箱旁边,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像是把它当成Mary一样。
「当初没有办法带你一起出去,甚至烧掉你……Garry也很後悔,可是这是唯一的方法,我们都想道歉,但是一直见不到你……Mary,就明天一天,你在好吗?」
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滴在红色裙摆上。
最後,Mary还是没有出现。
任凭Ib哭得再怎麽厉害,她都没有出现,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Ib想她可能还在生气,所以把眼泪擦乾後也只能无奈地站起来,盯着玩具箱里的雕刻刀,一盯就是好久、好久、好久……
「明天,是我跟Garry的婚礼啊……」
Ib哽咽着,只说出这句话,之後就醒了。
天亮了。
雪白色的天花板取代了那个黑黑的房间,Ib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挂在衣柜上的白色婚纱,沉默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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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是抱着期待的,一直到她换完新娘衣裳,坐在梳妆台前让人替她盘发时,她依然希望Mary能出现在现场,这也是她选择这个地方当成结婚典礼现场的原因。
在美术馆结婚,绝对不在一般人的选项里。
Garry连问都不必,马上就知道Ib的心意,但是那个时候美术馆展览的不是Guertena特展,为此Garry特地去问了确定的展期,并且租下了整间美术馆包括外头的花园场地──他极有钱,也乐意全部都砸在Ib身上──当成婚礼场地用。
在将近半年的交涉後,美术馆与Guertena後世代理人才终於同意在展览期间出借一天。
保留一切展出的美术品,并开放花园采取自助餐的方式宴客。
一切都照Ib的想法而走。
但一切不可能尽如人意。
她最希望在场的人,一直都拒绝现身在她的梦中,就连其他美术品们都没见到过她,这让一向乐观的Ib不禁担忧:是他们把画烧毁了,所以让Mary也跟着不复存在了吗?
即使是梦,却真实地像镜中世界。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了好一会儿,之後视线凝结在一幅画上头,画中的红衣女子不再长发过肩,而是优雅的绑了两个发辫圈圈垂在後脑,Ib本来还怕会引来侧目呢,谁知道他会被装饰在这儿?
隐隐约约,她似乎笑了一下,带着祝福的意味。
所有美术品都知道今天是Ib的大日子,所以昨天才会兴奋异常:无个性雕像们静不下来,只好去堆书推书恣意打闹;画框中的女人们也因为如此而整间美术馆爬透透,目的自然不是散步而是无法安份地被挂在墙上;而其他诸如兔子、让人不舒服的娃娃与倒吊的人偶也纷纷在各地开起派对,好不热闹。
他们早已提前用他们的方式替Ib献上祝福。
可独独缺了Mary。
Ib是失落的,即使知道今天他应该开心,眸子里却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Ib,准备得如何?」
门外传来询问的声音,待她出声後才推门进来。一身雪白燕尾服的Garry顶着刻意造型过的海藻头走了进来,造型师朝他微微一笑,识相地快速完成手上的工作,悄悄退了出去。
「如你所见。」
Ib笑咪咪地说。
「超漂亮的!」
Garry由衷地称赞,扑过粉而显得白嫩异常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人家这样会不会很白?」
听见准新郎这麽问,准新娘便盯着对方看了好一阵子,才摇摇头。
「还好呀,可能是白光的关系,等等到会场……啊,会场也是白光……」
「而且比这里还亮……呜人家不想当僵屍新郎……」
Garry皱着眉头哀嚎。
「放心啦,要白一定是我比较白,那我当僵屍新娘陪你好了。」
Ib眯起眼睛开心得说,眼眸却在瞅到Garry胸前的蓝玫瑰後敛起眼神,盯着自己的裙摆。
Garry怎麽猜不到她的心思?
「昨晚还是没有梦到她吗?」
他蹲下来,由下而上地瞅着Ib的脸,且伸出手轻摸她的颈际,像是安抚猫咪那样。
Ib摇摇头,表情好难受。
「她还在生我们的气吧……九年了,她还是不肯见我……」
「嗳,新娘不可以哭。」Garry急忙用手指把即将奔流的眼泪给接住,「不吉利,忘了吗?」他的好脾气在这九年中只有越来越高级,丝毫不见退步。
「嗯……只是,我真的很希望Mary祝福我们……」
Ib这九年来,从来都只想得到她的谅解,如同跟其他美术品那样心无芥蒂地相处。
「世上总不可能每件事都如愿。」
Garry轻轻拥抱住她,手轻轻拍打她的背:「没事的,至少她不是恨我们,可能只是不想见我们而已呀?」
Garry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到底有几成是真的,但他不希望Ib不开心。
她也知道不能花太多时间感伤,能跟Garry走到今天这个结局,就够让人开心的了……她擦乾眼泪,自己补了一点粉,又涂了一点腮红让脸色看起来精神点,之後Garry就在她的保证之下先离开新娘准备间了。
但在他离开之前,Ib彷佛瞧见了一点东西。
Garry身上的燕尾服是白色的,理应不会有任何色彩残影,但Ib很确定刚刚映照在镜子里的背影带着一点点的异样。
是什麽……?
等Ib回过头去时,准新郎已经离开并且带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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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现场很热闹,Ib与Garry两方的客人都不少,若非两人不是公众人物,想必会是一场足以在版面上刊登好些天的世纪婚礼。
甫步出花园,就听见许多人的惊叹声,Ib觉得有些骄傲,因为这件礼服可是Garry陪着她、花了好些时间才订下的款式,市面上绝无仅有,并且完全纯手工缝制──自然,上头的钻石水晶珍珠蕾丝,全部都是上上品!
若说女人有什麽是最值得骄傲的,毫无疑问Ib就是最佳写照。
「哗!这一定花了不少钱……」
「好幸福喔,新娘子好漂亮!」
「妈妈,我以後也可以穿那样的礼服吗?」
不少赞叹的话传进头纱之後,让Ib开心地笑了出来。
微微抬起头,她看见Garry就站在临时设置的站台上,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呈现邀请的手势。
那宛如即将敲响的钟声。
随着一只纤细右手的交叠,Ib有种错觉,她似乎听见了一首由大合唱组成的结婚进行曲。
「你有听见吗?」
她悄声询问,笑容里却带着肯定的意味。
「有,那些女人真不甘心。」
Garry也笑着回话。
因为阳光的关系,画像不会在花园里展示,也不会在周边陈列摆放,所以那些无缘观看婚礼进行的画像女人们只能以歌声祝福她──虽然这真的很诡异,因为没人知道这美妙的歌声从何而来。
负责控管音乐的司仪更是吓到快傻,因为音响都还关着呀!哪来的音乐?
「等一下偷偷给她一个大红包吧。」
「人家正想这麽说呢。」
得知对方与自己有相同的默契,这对新人突然好想大笑,就像在美术馆里再度重逢的那种笑──惊喜,也带着浓浓的愉悦。
转眼之间,神父已经念完他的部分,也向Garry发出了询问。
「Garry,你是否愿意娶Ib作你的妻子,并承诺从今以後,无论环境顺逆,疾病健康,富贵贫穷,你永远爱慕她、尊重她,终身不渝呢?」
「我……人家愿意。」
即使是宣誓,他依然坚持本色,自称词让观礼的亲友们纷纷笑出声来。
「噢、呃、嗯……好,了解了。」
Ib在私底下偷偷捏了Garry一下:让神父这麽错愕,到底是何居心哪?
而被捏了一下的人只是俏皮地嘻嘻笑了两声,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麽不好就是了!
坚持自己,本来就是Garry一直以来的信念,而在这麽重要的场合,怎麽能够改变呢?
神父一个深呼吸,决定忽略刚才的失态,继续证婚。
「Ib,你是否愿意嫁Garry作你的丈夫,并承诺从今以後,无论环境顺逆,疾病健康,富贵贫穷,你永远爱慕他、尊重他,终身不渝呢?」
「我愿意。」
一瞬间,四周响起一阵惊叫,当中绝大多数都是赞叹的尖叫。
Ib皱着眉头,把视线往後抛,却在眼神接触到Garry时瞬间瞪大──
「礼服变色了!」
「天呀,是魔术吗?好厉害!」
「好漂亮的鹅黄色!」
这时的Ib是听不见这些惊叹的。
她的眼睛里只容得下在Garry身上那套已然变成鹅黄色的燕尾服、与自己身上同样变色但显得缤纷许多──那些水晶钻石珍珠蕾丝,都变成像彩虹一样的七彩──的新娘礼服。
下一秒,Ib整个人蹲下,抱住自己的膝头,再也受不了地哭了出来。
「哇、哇啊啊……」
大合唱的结婚进行曲骤然停止。
一阵清亮而稚嫩的声音取而代之,自然而且清脆好听至极。
现场只有两个人真正了解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他们实际与这个声音的主人相处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误认──更何况,Ib是如此地期待见到她,得到她的祝福呀!
Garry也跟着蹲下,轻轻抱住自己的妻子,就像九年前替她盖上外套时那样温柔。
而才刚抬起眼眸呢,她就瞧见一个人影从窗边一闪而过,一头耀眼的金发甚至比外头的阳光都要抢眼夺目。
「真是个不坦率的小姑娘呢。」
「……我、我以为她还在生气……」
「我想她只是拉不下脸跟你见面。」
「笨蛋、Mary大笨蛋……」
Ib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骂,脸上的妆都给哭花了,可Garry却在她的脸上瞧见了今日以来最幸福灿烂的表情。
他怜惜地吻了她,即算是亲吻了新娘。
神父的声音──「那麽,请新郎新娘交换誓约之吻与戒指……」──在一片人声吵杂当中被掩盖了,可Garry与Ib还是能够清晰地听见一句话,从美术馆里传出来。
──「你们才是笨蛋呢!」
Mary嘟着嘴,脸红红地吼,接着别过脸去,擦掉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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