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收好书包了没,等等就要闪了。」元凯在我背後,摇了摇我的椅子。
这节是数学课,整班闹哄哄的,同学都自己乱坐座位,像是明明就坐前排的元凯,自己跑来我後面的位子坐。
老师大概觉得都高三了,上课要听不听随便我们吧。
「喔,老爹他们都有通知了吗?」
「废话!」元凯巴一下我的头:「我早就在群组发讯息,他们都有回了啦!干,这些上课随时待命的家伙。」
「绍哥也会去喔?」
「还用说!当然是老大命令,我们负责听命啊。」眼光闪烁,元凯似乎很期待:「靠!光想就兴奋!老大说我们这次是要和超强的少林帮比赛欸。」
「我很少打电动。」
「放心啦!有我们欸!我们一定会把少林帮PK掉的啦!」元凯说得自信满满。今天他们要和所谓的「少林帮」比赛打电玩,从早打到晚,除了打游戏的功夫,也是比体力。
不过说真的,依照前几次的经验,通常都会有人不服输、不服游戏规则,打游戏打到一半,莫名其妙就变成在打人了。
於是偶尔就会不幸被店家举发我们翘课又打架,学校为了应付也只好骂我们几句、打我们几下,然後记过,之後继续放任我们。
「欸欸欸!老师在写黑板了,走啦、走啦!」元凯眼明手快,一把揪住我,半拖半就地把我拖出了教室。
「真受不了你欸!都入会多久了,翘课技术还是那麽嫩!」元凯在我背上敲一记。
当初,纱奈他们班有人死掉的事情在年级之间逐渐传开,接着元凯某天忽然找上我,说他们决定让我入团。
「既然我们都失去自己的马子,也算扯平了是吧。」
元凯说,他是失去对方的心,我是失去对方的人。
我不懂我失去了谁,反正都由得它去吧。
他的理论其实毫无逻辑可循,但我已经觉得什麽都没差了,要怎麽样、就怎麽样吧。
无论我是随着元凯他们一起腐烂了或什麽,都不重要,反正生命对我来说,老早就在那天结束了。
接下来的日子,都只是拖着一个叫「王世杰」的身体在移动罢了。
即使我也不清楚,「那天」发生什麽事。
矫情的是,纱奈依然和元凯动不动在学校亲热;我每次都会避开目光,即使我们已经在同一团里,不必担心看了会被打或什麽的,但我就是受不了纱奈那副存心演给我看的模样,好像在提醒我什麽。
「集合得可真快,今天来学校就是抱着要翘课的心态是吧?」绍哥看着我们都集合了,很满意地笑笑:「等等打游戏其实只要派出一个人就好,不过你们都知道嘛,我们六兄弟怎麽可以分开行动呢?当然要全部出席来压阵嘛,人家少林帮也是有来头的,这次肯接受我们下的战帖,也是看得起我们……」
绍哥实在很唬烂,连翘课出来打电玩这种事情,都可以被他说得天经地义,甚至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看来他长久以来都是这样教育下面的小弟,只见元凯听了频频点头,其他人也都表情认真,小刀甚至白痴地拍手,换来绍哥一个白眼。
即使已经一年多了,我还是没法适应自己是他们的一份子;像是此刻,我也是不知道该说什麽话、表什麽情才好,我只是一直看着地板。
尤其说话的是他,关於他,我一直都没挥去阴影的绍哥。当年他打我打得几乎是要置我於死地,只为了在网路上和人炫耀,被拳头一次次痛击的当下,我真的无法理解绍哥为何如此恨我入骨,他的每句嘲笑都直直刺入伤痕的核心,像是种天赋一样。
不像我那样需要酸人酸很久,他就是那样一句话就击垮人。
──「如果我们把你折磨死了,你爸一定很开心你去见他。」
很多人看过照片的人都笑我没用,被打几下就哭得像个懦夫;但其实当时的我,很努力抵挡他们每个人砸下的拳头、很努力护住自己不要被打得更惨,他们对我大吼大叫的每句侮辱,我都可以当作轻轻划过肌肤的刀片。
但绍哥的那句却直直捅入我的痛处。
我应该是要愤怒反击才对,但我却打不过他们,不管那份愤怒怎麽激昂,我还是没办法一个人打过五个人。
我感到悲哀,彷佛空穴来风、却深切得让我无法自己的悲哀,於是我那已经被打到瘀青了的脸,就这样沾上了备受嘲笑的泪水。
──「你都没有这种时候吗?就是想哭,一时也不知道是难过什麽,可能是想念谁吧?或者单纯因为无奈、因为悲哀。」
这句话忽然闯出我的心门,甚至有了清晰的声音,却早已失去它的温度;我想不起来这话到底是谁说的,但我忽然觉得,也许真的是因为想念吧?或是无奈生活中缺少了父亲这个角色,而油然而生的强烈悲哀吧?
可是想这些有什麽意义呢?
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即使我连结束的原因,都开始遗忘了。
*
当然是由绍哥出马比赛,我们几个根本是坐在旁边纳凉、打哈哈。
对方派出的也是他们的老大,不怎麽高,身材也还好,长得一副你敢惹他一根汗毛不爽,他就会用眼神把你杀死千千万万回,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对方的阵仗感觉庞大许多,而且一个比一个壮,我已经开始怀疑等等如果打起来,我身边这五个家伙还在不在人世。
至於我自己,不必担心,早就不在了吧?可有可无到了可笑的地步。
纱奈和美娜果然也翘课过来了。她们似乎比我们还早到,已经坐在那里聊天一阵子似的。
「宝贝,怎麽也来了?」元凯叫得亲密,惹得身旁的狼狗和小刀一阵模拟呕吐声。
「你不是在群组说要来吗?我们可是比你们有效率多了。」
「还要集合啊,我们都在不同班,哪像你们那麽方便。」元凯搭上纱奈的肩,开始对她上下其手。这画面对团里的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到了麻痹的境地,就像绍哥和女朋友在走廊上舌吻好几分钟都不会被打扰的道理。
纱奈迎合着元凯的咸猪手,甚至主动抱住他,手臂挂在他的肩膀上晃啊晃的,就像喝醉了那样;纱奈一边装作专心地和元凯接吻,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我的目光有没有在他们身上。
他们愈是刻意激情,我就愈是逼自己不要把脸转过去,叫自己看着别处发楞就好。
像是不满我始终那样忽视他们,纱奈不停在亲热时发出声响,惹得我愈来愈烦躁。其他人心里都知道纱奈喜欢的人是谁,纱奈如此白目的目的我们都是心照不宣;我不信元凯会不知道,就像当年明明知道身边的女人爱的一直都不是自己,还是坚持要继续留住纱奈,只因为那句傻逼似的「不能失去她」。
太可笑了,你们凭什麽都可以选呢?
为什麽有些失去,人们宁可选择继续假装拥有呢?
我曾经拥有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是什麽?
纱奈显然已经愈等愈不耐烦了,她中断了骑在元凯身上那淫荡的坐姿,跳下椅子,直勾勾望着我。
「做什麽?」
「你再装瞎没关系。」冷冷的,她说。
「针对我干什麽?这里多少人都在假装没看到,你们公然猥亵大家的眼睛,还气别人没有多看一点、多伤一点啊?」
「你以为我这样是为了谁?」
「为了谁?当然是为了你自己爽啊,不然呢?」
「我当然知道她死掉之後,你讲话愈来愈贱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失恋的男人,白目一下也是值得同情的。」
「谁死掉了,你他妈在胡说什麽?」
「再装啊,当初不是还一副想为她讨回公道吗?不是还威胁我不说实话,就把我灭了吗?都已经带你到我的地盘了,还试图想要撒野丢什麽杯子啊?为了她你可以这麽失去理智,你还真行啊,现在又在装什麽?」
「她的死对我一点差别也没有!反正在她出现之前,我还不是那样活得好好的!」
「如果真的是,你就继续当你的垃圾杰啊!为什麽还要答应入会,你就是想把自己搞得跟我们一样烂,不是吗!你最好是不觉得我们烂!」
「听不懂你在呻吟什麽。」
「我们谁都知道,尤其是你最清楚,元凯只不过是我们之间的炮灰而已!我委屈自己继续待在他身边,你也就继续这样演失忆是吗?好笑欸。」
「那就尽管笑吧!笑死你吧!」我握紧拳头,瞪着她。
我知道自己肯定什麽也没想起来、肯定。
「辅导室也是白痴啊,虽然那时死自闭跑去他们那里,那些臭老太婆跟那个叫做班导的智障说,害我们被罚,但事情发生之後,辅导室完全没觉得异样啊,这是托你的福!王世杰!」
纱奈拍拍我的肩膀,我厌恶地缩了缩:「因为自闭跟臭辅导室说她交到好朋友了,也就是你,所以就比较少去辅导室了,辅导室就天真以为,她说的朋友是指我们,哈!我们当然是朋友,一起出去玩、然後摔车害死她的朋友。」
「没事提这些做什麽!」
「就是有事才要提啊,亲爱的、自闭心的朋友!」纱奈笑得很得意:「叫你入会也是我叫元凯做的,看你还能逃到哪去!我就是要你站在我身边,好好看清楚,老娘明明爱着你,却要勉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有多可悲!」
「二嫂,别再说了,二哥都在听呢。」小刀站在纱奈身後,不安地提醒她。
「他?靠!管他做什麽?老娘都已经很配合地留在他身边,到底是他妈还要奢求我什麽?早说过爱的不是他了,他还要继续这样犯贱,我也没辄。」
「别这样,二哥他──」
「都别再为他说话了行不行?」纱奈怒吼:「一开始是我骗他,我的错,但把我死留在身边,他难道就对了吗?」
没有人回答纱奈,大家只是不安地看着元凯。元凯坐在原处,低着头,像是真的有在听一样。
我们看得出他在颤抖,很厉害地颤抖,就像猛烈地哭泣时那样。
可是他却是在笑,像是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那样,然後抬起头说:「宝贝,你生气时真的好可爱,快回来,我们再抱一个。」
我和所有人一样错愕,但也没有更多余的情绪了。
虽然我不懂这是为什麽,但我的感情,真的已经在这一年多的时光流水中,日复一日淡化了它的踪影。
或许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吧,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