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会考成绩好就可以上中六!问题就是我怎考也考不好嘛!」戴志的语调仍是欢快的,他敲敲桌面,说:「大不了就是读ive(注一),重考我是怎麽也不干!」
「你真想上中六吗?未上战场先言败,如果你是没心读的,就走吧,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Chan合上他的旧课本,平和地说,镜片後的眼睛仍不带有一丝人情味,似跟你谈保单的保险经纪一般。戴志愣了愣,现在打退堂鼓,说不定从此之後被秋秋责骂,毕竟秋秋是牵线的中间人。事实上,戴志并非不想升中六,而是他一早已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所以他惯於豁达,替自己谋後路,以说服自己,即使失败了没什麽大不了。
在这个汰弱留强、适者生存的社会中,输家太多,赢家太少。然而,人就算输了,还是得活下去,不能一下子像个悲剧英雄般,说自杀就自杀,那只会让你登上报纸头条,成为他人茶余饭後的题材。因此,教育制度早就培养出强烈的竞争意识——幼稚园、小学、中学、大学,你想升学,就要跟其他人争,不然,日後出到社会,你没可能在竞争中出胜。在社会上,小至乘车时的一个座位,你也得跟人争——在火车停站、车门未开之前,先自月台望入车内,锁定你要的空位,车门一开,便挤开身旁的人,像只雄公鸡般,满腔斗志挺胸争上前,急步行至那座位,直至坐下来才能松一口气,表示自己胜了。
除了运动场外,戴志很多时候也是输家,可是,他常常透过无数的心理建设去让自己变为赢家。他有时想,虽然他成绩差,可是,在他人为了那一分、两分而拚命读书时,他因为常常外出练跑,而看到不同人的情态。当其他人默默计算平均分时,他抛开那满堂红的试卷,与友人勾肩搭背,就下去打球,不也痛快享受过青春吗?一世人,没多少青春,年轻时光都花在背诵,对那一两分,甚或是0.5分锱铢必较,到了人老了,回望年轻岁月,可又会否感到後悔?
他实在也怕自己将来会後悔年轻时没有用功念书。但戴志的想法很简单:他是打从心底不喜欢读书,这种心情,大概不管过了多少年也没变。所以,他希望人届中年时,仍能朗笑说:「老子不学无术,但比你们这些金融精英、博士硕士更快活!」
那麽,为什麽他又隐隐觉得自己要读中六?戴志一时之间答不出,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有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即使不读中六也没什麽大不了。然而,心底里又有一道声音,吩咐我无论如何也得上中六,不过……实在上不了,我也没所谓。」
「不,这大有所谓。」Chan重重拍了拍桌子,脸上亦是那种微妙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只要想做、肯做,没什麽事是做不了。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上中六?」
「想,但是……」
「省去『但是』。」
戴志正色,说:「我想。」
接着,Chan问了戴志一些基本资料。当他说到自己退修了文学时,Chan皱眉,说:「这不好,你星期一回校跟足球迷要求重修文学。文学是一科救命科,绝佳的水泡,而且五月才考,有充足时间温习,读得过。」足球迷是教文学那位男老师的绰号。
「但我上星期才跟他说退修。」
「足球迷人很好,你不是一向厚面皮吗?只要你不害羞,缠他一阵,他大概就会让你再修文学,我亦自然会替你恶补。」Chan接着再为他分析不同科目的趋势、出题走向等,听得戴志既是佩服,又头昏脑胀。这两小时说短不短,但亦未至於令戴志生不如死,他被Chan轰炸了将近两个半小时後,颓然从荷包掏出一百八十元交给对方,硬生生吞下那将近出口的呵欠。
Chan也没点算钞票,随意放在桌上,动身为戴志开门,并跟戴志约好翌日补习的时间。戴志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打道回府。在路上,戴志才猛然省起Chan的话——「你不是一向厚面皮吗?」而且,他连Chan的全名也不知道。
戴志翌日照样上了秋秋家补习。甫坐下,他就嘻嘻笑,从书袋拿出两罐啤酒,放在Chan面前,说:「Chan,我没什麽好东西孝敬你,就临出门之前自家里拿了两罐啤酒,你爱喝酒吗?」
Chan也没说道谢,掀开易拉罐,倒头就是一灌,他以手背擦过湿润的嘴,微笑:「蓝妹,亏你还记得。可你家不是一向饮青岛吗?近来转口味了?」
戴志像见鬼似的瞪大眼睛望着Chan,说:「果然是你!你还记得吗?大三四年前,我晚上到T市公园的单车径练跑,常常碰见你,那时你……」
Chan,也就是陈心,温和一笑,在戴志眼内富有应酬味,他说:「我记得。怎麽不记得了?人称T中飞毛腿的戴志伟嘛。我们学校的体育素来差,每次在联校运动会中都是包尾,可你却连续几年拿下运动会的几个跑步金牌,L中的选手也硬是被你比下去。」戴志他们读的T中隶属於某个内地同乡会,这同乡会旗下还有好几间中学,这几间中学每隔一两年便会办一次联校运动会。
戴志暗暗责怪自己的粗心。当年碰见陈心时,陈心也不像正经学生的模样,未成年就饮啤酒,有时也跟一个陌生的健壮男人离去,想来绝不是什麽风光的事。戴志也不好提起当时的旧事,是以,他又傻瓜似的笑起来,多少带点讨好意味:「哎也,想不到你也记得我的事。我这人头脑不好使,就是会跑。幸好会跑,不然我就跟垃圾无异,我的价值也就是会跑。」然而,说过之後,又觉得自己未免说得太尽,好似带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真想收回那些话。
陈心没有注意,忽然板着脸,托托眼镜,正视戴志:「言归正传。你既然跟我补习,那麽我无论叫你做什麽事,你也要听我的,我包管你能升上中六。首先,这儿有一篇英文篇章,是SouthChinaMorningPost的社评,回去查字典。你中文问题不大,就先写一篇文章,题目在此,星期三交。至於文学,由诗经、楚辞的特色开始背诵,足球迷不是给你们派了笔记吗?什麽?都不见了?那你星期三之前借陈秋的笔记去影印,然後下星期三来个测验。接着是地理……」
戴志心惊肉颤地听陈心的吩咐,末了,陈秋说:「我见你数学、中文、中史跟经济都不错,这四科我先不管你。英文比较重要,我每次上课也会跟你做小测,世史方面,你先背诵这几个课题,我之後才跟你测essay。今天就由文学与英文开始……」
「慢着!那个……Chan、不,我还是叫你陈心好了。陈心,为什麽星期三也要上课?我们的补习不是只上星期六日,每次两小时吗?而且你一下子叫我背诵这麽多东西,叫我怎背……」
「你的底子太差,一星期补四小时,连补底也不够,更遑论是学习新的东西。所以我决定逢星期三、六、日替你上课,地点还是在这里,独秀居。价钱方面,你有困难?听陈秋说你家银根不太松动,我就给你打个七折。」陈心又微笑,淡去刚才不经意展露的锐气,又使戴志一阵目眩,猜不透陈心的心情。
「困难倒是没有……一个月千多元,这点钱我老豆还是拿得出来。但你不是住hall吗?怎麽星期三也能回来T市帮我补习?」
「那天我dayoff(注二)。」陈心站起来,走入陈秋房间,将他的文学课本、笔记拿出来,抽出有关诗经、楚辞的十页笔记交给戴志,说:「我怕你忘记,先拿给你。你先拎这几页去印,在星期三前背起来,我会私下跟陈秋说一声……不,你还是将全部笔记拿去影印,一劳永逸。」
戴志接过那两寸厚的文件夹,里面大概有四十几页笔记。他一向不背笔记就去考试,能考个三十分就要偷笑了。他忽然想起,足球迷说过,这些笔记之後还陆续有来,现在派到宋词,可这个课程是涵盖到五四时代的文学……
戴志眼前一黑,很想逃走。又过了两小时有多,陈心才让他离开。他相信陈心能助他升上中六,但心内老大不愿意,有点後悔这个决定。能否升上中六,真是很重要的事吗?学习就是不停背诵背诵背诵背诵,他倒不觉得有何得着。陈心交给他无数项功课,戴志想,若他不做,陈心也无可奈何,倒不如真不做了。
注一:ive,大多提供职业导向课程予未能升读中六或大学的学生就读,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喔。
注二:dayoff,即指不用上课的日子,不少较懂得分配时间的大学生,都能够拥有一星期一天的dayoff。(但笔者不幸地未试过有规律的dayo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