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缓缓前行,破开海面上的紫雾,如扯去层层的薄纱。
陆剑青还未靠岸,便见岸边已有一排少女婷婷而立。船头轻触岸边礁石,船身随波横过,稳稳停下,陆剑青轻身落在岸上。
几位少女未语先笑,一齐朝他行礼:“司宰,岛主恭候多时了。”
殷采然竟然未卜先知,陆剑青颇有些意外,不过倒给他此行添了趣味,他未言语,随着少女们朝岛中深处走去。
行至殷采然的纱帐前,少女们纷纷从两边退下,只剩他与殷采然隔纱而立。
“殷岛主。”陆剑青拱手行礼。
“司宰。”殷采然声音淡漠客气。
“又来叨扰了。”
白色纱帐随风轻轻飘起,几次陆剑青都险些看到了里面的人,可是那风却懂得分寸一般,总是严丝合缝地又落了下来。
殷采然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从四面八方涌来:“比我想的晚了许多。”
古老板自从用了书虫蛊,虽然未能帮陆剑青找到针蛊解药,却从天下典籍之中发现了许多偏门的记载,对他制蛊大有裨益,不自觉地他竟然沉迷于此,已然多时不曾托付陆剑青找制蛊所用之物了。因而,陆剑青也并未再来过澹烟岛。
听闻殷采然此话,陆剑青微微一笑,“不敢扰岛主清净。”
“那今日怎么又来了?”
陆剑青听出他话带讥讽,只得重新抱拳,恭敬道:“实在是将性命拜托给岛主了。”
殷采然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冷冷地道了声“哦?”其中乔张做致之意明显不过。
陆剑青不语,在纱帐外直起身子,看着帐内的人影。
沉默片刻,殷采然复又开口:“司宰,头发已然全白了。”
陆剑青不答。
“上次来时,为何不说与我知晓?”
“岛主上次便已看出来了?”陆剑青摇头自嘲,“倒是我自作聪明了。”
“司宰哪里话。我当是晓得司宰所思所想的。身为登峰教司宰,中了蛊毒,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不过,瞒我却是不应该。”
“岛主所言极是。我向岛主赔罪了。”陆剑青稍稍鞠躬,抬眼看到帐子里的人身形微颤,似乎是在笑。可是耳边的声音依旧淡漠。
“不敢。司宰今日来,是要问我解蛊毒之法的?”
“岛主明鉴。”
“想是这段时间蛊毒侵害更深,这才想起我了。”殷采然口吻有些起伏,听上去有嗔怪意味。
陆剑青道:“平日里多有劳烦岛主的地方,本以为我身上的蛊毒只是小事,怎料原来相当险恶,不得已才来求岛主。”
“此蛊险恶,当真是最近才知?司宰,你不要诓我。”
殷采然聪慧直爽,陆剑青很欣赏他这种做派,只得笑笑:“实在是不知岛主是否愿意帮在下,才拖至今日。”
“这话是真。可司宰不曾想过,你往日替别人办事我都从不推辞,何至于要帮司宰时,倒不愿意了呢?司宰,你当真多虑了。”
陆剑青无奈了笑了两声,知道他这是早就有心帮自己,却一直等着他亲自求他。自当顺遂了殷采然的心意才是。“若是如此,实乃陆某之大幸了。”
殷采然之愿意或不愿意,陆剑青心知不能再深究下去,今日的殷采然已然说了很多往日不会说出口的话。陆剑青虽觉得蹊跷,但终究澹烟岛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如此顺水推舟便是,不可多做他想。
“司宰可知自己身中何蛊?”
“陆某有位深谙制蛊之道的朋友说,陆某所中之蛊叫做针蛊。”
“你那为朋友,可是每次托你来寻稀奇之物的那人?”
殷采然问了出来,陆剑青不禁假想古老板与殷采然相见的画面,必定很有意思,笑道:“正是他。”
“他既然深谙其法,难道不知道这针蛊如何解?”
“确实不知。他曾为我回过一趟苗疆,问过苗疆药王,药王说,此蛊乃是上古时期,炎黄族的巫师制出来,反制蚩尤部落的,因此苗人不知如何解毒,反而要在汉地寻找解方。”
白纱帐里的身影似乎在微微点头思忖,片刻道:“汉地甚大。”
“是。”陆剑青知道,汉地再大,对于殷采然却不是,“而陆某私自揣度,殷岛主博物居奇,罕有珍稀之物都可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或许岛主有可顷刻遍历天下的独到蹊径,是陆某此等愚钝之人无法想见的。”
陆剑青说完,殷采然沉默不语,白色纱帐随风轻舞,好似殷采然缥缈的思绪。两相沉默多时,殷采然淡淡地说:“司宰,请去西北边的山上。”
陆剑青有几分愕然,不知道殷采然要做什么,抬头朝他的西北方望去,有一座高山,山上又耸立出一座陡峭如利刃的山峰。
殷采然道:“就是那里,司宰,请上去。”
陆剑青一头雾水,却想殷采然定有深意,便一撩袍襟,飞身去往山顶。一路都能听到殷采然的指令,那声音永远离他不出五步远。
他已经落至那利刃般的山峰,只听殷采然道:“司宰你再往上。”
陆剑青闻言飞身再上丈许。
“司宰此时可见岛上全貌?”
“可以了。”澹烟岛尽收眼底,五彩斑斓,美如幻境。
“司宰可知,澹烟岛全貌是何形状?”
陆剑青放眼望去,澹烟岛四围海雾缭绕,看不真切,“殷岛主请恕陆某鄙陋,并不知这是何形状。”
殷采然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言,接着说:“我岛上也有三山五岳十二山脉,东高西低,三条河流贯穿,七方平原五彩沃土。”殷采然微顿,似是要给陆剑青留出思考的时间,而后道,“司宰,我还要继续说吗?”
陆剑青按着殷采然的话一一看去,澹烟岛有如一片秋棠叶,他豁然开朗,幽幽道,“此乃华夏。”
殷岛主有一刻没有说话,陆剑青立在山顶,笑道:“那陆某现下所立之处,若我猜测得没错,该是云顶峰了。”
殷岛主似乎是笑了一下,短暂到让陆剑青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司宰,澹烟岛方圆仅百里有余,却暗合华夏地理,岛上万物生灵皆由我祖辈悉心栽培所得,也都与华夏各地相合。”殷采然语气淡然,听不出骄傲,却有直达心底的欣慰。
陆剑青俯瞰澹烟岛,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品类繁盛,自己来往这么多次,竟然没有动过一探全貌的心思。想来,应是不知不觉中对殷采然心生欣赏敬重,因而不愿冒犯了他的领地。
“难怪岛主虽身在澹烟,却对华夏风物了如指掌。”来往几句相谈甚欢,陆剑青知道殷采然此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让他知道澹烟的秘密,便是对他推心置腹了。“承蒙岛主厚爱,陆某得以一览澹烟全貌,三生有幸。”
“司宰。”殷采然短短二字,语气却与先前不同,带着几分严肃的告诫,“你身上的针蛊,乃是毒蛊之首,身中此蛊十分凶险,若我告诉你,此蛊解毒之法又是极恶,你会作何想?”
殷采然的话音落在耳边,倏地又拉远,陆剑青在山顶之上朝殷采然所在的纱帐望去,远远的朦胧的一团如烟如雾。
“不知所谓极恶是何意?”
殷采然稳下口气,娓娓道来:“苗疆药王世代相传,我祖上便识得一位,不知如今的药王是他第几代的徒弟了。若说有苗疆药王不知的解蛊之法,我还真是不信。”
“哦?如此说来,是药王故意隐瞒了?”
“药王何以要隐瞒解蛊之法,司宰可知?”
陆剑青摇头。
“我也是推断。蛊皆为阴物,解蛊须阳物相克方可。针蛊为毒蛊之首,解之必然需要大阳之物。我听祖上说过一味药,此药可解世上一切阴毒,想来必然能克这针蛊。”
陆剑青心头一凛,瞳孔骤缩了起来。
“司宰,我猜想,正是因这药太过丧心病狂,苗疆药王才不愿说出来。”
“请岛主赐教。”
殷采然停了一停,半晌才说出口,一语似有千万斤重。“此药名为纯阳丹,需童男心血与初精炼成,共需八十一条人命。”
陆剑青哑然。他因身中针蛊,已然成了一个泄精杀人的怪物,如今要解了这毒,还要八十一个童男献祭。陆剑青成了什么?他摇头笑自己,早已不配叫人了。
“司宰?”
陆剑青朗声笑着,几起几落,翩然落至殷采然纱帐前。
“陆某多谢岛主了。”
“司宰。”殷采然欲言又止。
“岛主,你可是想说,我陆剑青一人的命不值得用八十一条人命来换?”
殷采然不语。
“死在陆某手中的人不计可数,我自当是不因为此有所迟疑。”
“不,司宰误会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哦?”
“八十一个童男的心血与初精不过是纯阳丹的原料,若想取来,对司宰来说易如反掌,而炼丹的方法才是难上加难。八卦伏羲炉,混元之气,天火,缺一不可。据我所知,伏羲炉仍在,而混元之气一直藏在炎黄巫师门下,不知是否还存在于世上。”
陆剑青笑道:“这些倒是比我那朋友所求之物难得多了。”
“几乎不可得。”殷采然更正。“司宰,或许还有别的方法,你且回去,容我再想想。”
陆剑青轻笑,拱手道,“陆某大概命该如此,不敢劳岛主费心了。多谢岛主,陆某告辞了。”
殷采然没再说话,陆剑青回到岸边,驾着小船走远。若是连澹烟岛岛主都对针蛊束手无策,那真是他陆剑青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