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天大殿之中，教众们在为拜顶大礼做着最后的准备。按照教中传统，一概重大仪式祭祀，皆应由司宰操持，然而陆剑青只是个准司宰，毕竟没有走马上任，代教主又未有亲口任命，因此这拜顶大礼一应事宜，他并没有太多参与。此时在大殿中指挥教众的是教主的侍从叶志庭。
这人本是隶属于三十六罡目下的一名文职，近两年他主管登峰教人事流转、职责任命之记录，因其记录巨细无遗、遣词得当、并对代教主歌功颂德，更兼一手钟王妙楷，深得燕奇峰喜爱，调到身边做了贴身侍从。虽没有被委以重任，却成了教中无人可忽略的红人。不过此人行事拘礼恭谦，尽管风头正劲，却并无倨傲之态，在教中颇落得个好口碑。
陆剑青甫一进大殿，叶志庭便上前行礼，尊一声“右座”，又连连恭贺他即将出任“司宰”一职。陆剑青颔首回礼，说道：“明日是我教的大日子，上下同喜。叶师弟为大礼如此操劳，明日礼成，你定居头功。”
“右座此话我怎敢当。”
陆剑青环视大殿，并未发觉异常，再观察叶志庭，他也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便没再多言语，互相客道几句，退出了大殿。
房内，紫色袍服与紫金发冠仍在桌上安放着，映照在暖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昏昏惨惨。陆剑青看着那颗青金石，想起五年前起事的前夜。云顶峰山腰的玉湍池水波曳曳，星月之光已被摇碎。当时的司宰燕奇峰取下了头上的紫金发冠，高高擎在手中，他对身边的陆剑青说：“这发冠我带了十五年，正中不过一颗岫岩玉。剑青，明日之后这发冠就是你的了，我许你一颗碧如云顶峰头上青天的瑾瑜。”
极天极天，云顶峰上的青天。陆剑青此刻立在灯畔，双眼藏在眉睫投下的暗影中，自言自语哼笑道：“你坐云顶峰极天殿，却许我头顶青天。教主，这话讲的，不吉利啊。”
云顶峰峰顶终年积雪，掩在层层浮云之中，像一位白首的仙翁。
日轮渐渐西垂，拜顶大礼吉时将近。
“我晚没晚啊？晚没晚？”古老板一边抹着额上的汗水，一边抓着山门旁的一名小卒，心急如焚地问。
“古老板，吉时还未到。”
“那就好那就好。”他抬头往门内望去，只见还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要蹬，双腿一软倒在了小卒旁边。
“古老板，你没事吧？”
“平时你们右座拉着我来，轻轻松松就上去了，今日怎么走得浑身酸疼，却连台阶还没上一级，累煞我了，累煞我了。”
小卒们不敢怠慢贵宾，只得报告了一个总领。总领命人抬了轿子，一路把古老板抬到了极天大殿门口。
“多谢多谢。”在殿前站定，古老板方见到殿内一群光怪陆离的人物，心中感叹，登峰教不愧是邪道大教，这一位位的长得真是够邪性的。往常他来，并未见得这么齐全，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他兀自嘟囔了一句：“居然还没我那些小宝贝们长得可爱。”
正在古老板不知何处自处之时，叶志庭迎了过来，一路引着古老板上座。落座之后，他得意地看看旁边的人，把装贺礼的锦盒交给了叶志庭。
“古老板客气了。”
“一份薄礼而已。”说着，古老板打开锦盒，顿时金光耀目，“此物叫做金枝玉叶。”
叶志庭往盒内观瞧，果是名副其实。纯金打造的一棵小树，繁茂绿叶皆是翡翠缀成，精妙绝伦，美不胜收。
“多谢古老板了，教主一定悉心收藏。”
古老板笑笑，忽问道：“右座呢？”
“一会儿同教主一起出来。古老板先坐。”
远远一声“吉时到”，号角低鸣，轰隆隆地传遍云顶峰。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跪满了黑衣教众。天色铁灰，远望去如一注黑色的瀑布流泻而下，乌压压见不到头。
极天大殿骤然灯火通明。殿内三十六罡目与七十二煞目整齐队列，不停变换阵型，口中低念符咒。中央金座上的九头攀螭在三万六千字诀语中栩栩如生，竟如在座上逶迤盘行一般。两只睚眦具双眼泛出红光，好生骇人。
古老板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已然坐不住了，却被那咒语念得头痛欲裂，浑身瘫软。
这三万六千字诀语终于念完，罡目、煞目各归其位，队列两旁，齐声唤道：“请教主！”
拜顶之前，燕奇峰将自己深锁幽谷九九八十一天，使元神重归纯净，如此才能压制住金座的戾气。此刻现身，他面上多了浓重且怪异的潮红。众人只当他是修炼纯元所致，而古老板却一眼看出，他这段时日定是接触了极其阴毒的蛊术。
男子体质不宜养蛊，内力深厚之人，与巫蛊尤其相冲。古老板自小研习蛊术，从母亲那里学到了一身防巫蛊之害的机要，且不练武功、不修内力，用了十几年的工夫才与巫蛊相处和谐。眼下，他见燕奇峰这等脸色，深知他已受蛊术侵害不浅，定是养蛊未得章法。忽想到陆剑青昨日对他说教主要在他身上下蛊，不禁捏了把冷汗。
煞目九列七十二人齐声向殿外喊道“起灯”，山顶之上猛然延展开两条红龙，夹道红光滚滚而下，交错盘卧在云顶峰之上。一时火光通天，那白首仙翁似是被附上两条捆仙索。
燕奇峰走至金座前，昂首而立，随后敬天礼地，巍然而坐。
殿内殿外，三万教众轰然跪伏在地，山呼海啸：“神通齐天，登峰造极！”
金座后的陆剑青，在振聋发聩的膜拜声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能确定，这会不会是他人生中经历的唯一一次拜顶大礼。只是他却始终想象不到自己坐在金座上的样子。这一刻他产生了一些怀疑，也许他真的比不上燕奇峰，他虽也敢孤注一掷，却不像他那样坚信自己势在必得。金座上的九头攀螭早已安分下来，幸好他这想法也转瞬即逝。
教主宣布任命陆剑青为新任司宰，他将亲手为他束冠簪发。陆剑青走到金座之前，双膝跪地，拱手行礼。发髻已然束好，只等教主为他带上那顶紫金发冠。
“剑青。”燕奇峰的声音还是柔软的，却夹杂着些许阴寒，“我对你，从未食言。”
陆剑青低头，将发髻送到燕奇峰手中。
“你对我说的话，也要记得。”
发冠已经带好，陆剑青头顶一沉：“剑青必定效忠教主，至死不渝！”
“好。”
燕奇峰笑着伸出了右手，叶志庭递上一支紫金发簪。“这发簪一插，你就是登峰教新任司宰了。”
“……”
教主只亲手为司宰行簪礼，这在登峰教中是无上的荣光。全教上下此刻皆屏息凝神，只等礼成。多少人期待着能拥有这一刻。
而局外人古老板却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的事。自打陆剑青现身，他的目光就一刻不离地盯着他，教主将在什么样得契机下给他下蛊呢？古老板虽毫无武功修为，但常年和巫蛊生活在一起，练就了敏锐的洞察巫蛊的能力。那根紫金簪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样子有多怪异，而是他分明听到了那簪子之中有蛊的声音，细碎地几乎不可闻。
燕奇峰手执紫金簪，斜插插地刺进发冠。
古老板猛地起身，脸上已无血色，白的如同他的衣服，平白张着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陆剑青浑身一僵，那一刺正中了他的百会穴。紧接着，寒意灌顶而来，周身如浸在雪窟冰池之中，极寒之气啃噬骨髓，霎时便出了一身的冷汗，将紫色锦袍浸透，下摆生生滴出了水来，而水滴落地即刻结成冰凌。
陆剑青身子晃了晃，已是什么都看不见，待到直起身，教主为他扶冠，飘飘忽忽地听到了一声“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