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加班後，深夜开车上山兜风，已经是近一年来方敏乔纾解心中郁闷的方式。
这一晚，她开着开着，竟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大学及研究所时期的母校。
这里，是她与深爱过的人结缘又离异的地方，也是在此结识曾经自以为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却又狠遭背叛⋯⋯
如果当年她没有将母校填为第一志愿，会不会他们三人的命运也就此不同？
如果⋯⋯是啊，如果。偏偏命运里没有如果，只有命中注定。
而她，在事情已成定局之後，再去找苏晓眉兴师问罪，质问她一堆堵在心头的「为什麽」，只会是一出荒谬的闹剧，终究让自己显得更加不堪罢了。
所以她选择了安静地自我沈淀，真要面对对方，也得是完全冷静下来之後的事。
为了已经失去且无法挽回的东西哭闹不休？这种事，她做不来。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
方敏乔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将车停在系馆旁的停车场，既然人都回来了，索性四处走走，藉此缅怀凭吊从前，那段纯真无忧、青春灿烂的从前。
而令她意外的是，以前硕班的导师李奥的研究室依然亮着灯。
带着几分踟蹰与情怯，她终究走上前去，轻轻叩响了门扉。
「请进。」果然，立即传来李奥熟悉的声嗓。
「老师⋯⋯是我。」方敏乔久违地感到一丝腼腆。
「敏乔？真没想到是你！你怎麽这麽晚了还会来学校？」这些年过去，李奥一头棕发渐次染上霜白，但蕴含智慧的眼神不变，见到昔日得意门生很是惊喜。
「我⋯⋯前阵子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心情很沮丧，今天下班後，我本来只想开车随便晃晃散心，结果不知怎地就回到母校来，刚好看到你的研究室还是亮着的，就过来打声招呼。」她勉强维持微笑地解释道，「那老师你呢？怎麽这麽晚了还待在学校里？师母不会有意见吗？」
「哈哈！你师母前天才出国参加国际研讨会，要下礼拜才回来，鞭长莫及啊！反正我回家也是一个人待着，倒不如留在这里研究论文。」
「嗯，我懂⋯⋯空荡荡的偌大屋子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那种一个人的孤单确实会让人想离家出走⋯⋯」
「敏乔，来，先坐下喝杯鲜桔茶吧。」李奥或多或少察觉了她的低落，便起身煮水泡了杯热桔茶。这是他最爱的饮品，他总是拿它来招待访客，十数年如一日。
「谢谢老师。」方敏乔接过他手中的马克杯，轻啜了口热腾腾的芬芳茶水，感觉心情放松了不少。
「既然今天刚巧碰到你来找我，那我就顺便给你一样东西。」李奥边说边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封牛皮纸袋递给她。
「老师，这是⋯⋯你什麽时候写的？」她打开信封，赫然发现竟是结婚前他答应过要帮自己写的维也纳大学推荐函。
「不算太久，大概在两个星期前，顾钒钧来找你师母，邀请她参加他的第二次婚礼。」李奥据实以告，内心感触很深，他参加他们俩的婚礼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哪！
「喔⋯⋯是这样啊⋯⋯」方敏乔仅是低垂着眉眼望着杯中茶水，淡淡地应了声。随即想起从前他给予自己的忠告，不禁溢出一阵苦笑，「老师，其实你早就看出来我和顾钒钧结昏後不会走得太平顺，否则你当年就不会那样提醒我了，对吧？但我却还是固执不听劝，结果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想必让你失望了⋯⋯」
李奥在她身畔坐下，温柔而理解地说道：「不要这样看轻你自己，敏乔，人生里有太多太多事不是一句『早知道』就可以解释的，唯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学到宝贵的一课。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你也试着努力补救过，真的毫无办法了才会放手结束这段关系。」
她艰难地点了下头，喃喃地说：「老师，你知道吗？我甚至乞求过他，求他回到我身边，回到属於我们俩的家来，但他依旧没有回头。这才猛然发现，我逼自己放下自尊、变得卑微而狼狈，并没有因此换来我想要的结果，我就真真正正地对这段婚姻感到绝望了⋯⋯」
李奥听着她的述说也跟着叹了口气，「敏乔，你师母常对她的学生说，人的一生里总是会遇到几个难过的关卡，但每过一个坎，心灵就会更加壮大。这句话我现在转送给你。无论如何，你都要让自己好起来。」
「老师放心，我最低潮的那些时日都没有在悲伤里溺毙，以後也不会。」她已经学会把叹息的气力省下来，自怨自艾并不会让她心底的空洞稍微填实一些。
她不断告诉自己，她只不过再次回到一个人的生活，自己吃饭，自己逛街，自己卖掉那间充斥太多回忆的房子，搬进另一个单身套房，试图重新整顿先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独自一人过日子，对她来说游刃有余，丝毫不困难。
尤其是在前夫和好朋友欢天喜地筹办婚礼的此时此刻，她更不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狼藉潦倒，沦为众人眼中一则活生生的三流笑话。
是的，也许正如顾钒钧所言，她在两人婚姻中太过自傲，总是我行我素；但这麽多年下来，正是她的自爱自重让她活得有尊严，要她为了一个相恋数年的男人而放弃二十多年来相依为命的自我，那是压根办不到的。
然而，心里破开的那个大洞，何时才能癒合⋯⋯
「敏乔，你还在念书的时候不是一直很想出国留学吗？当年你说因为家中经济因素不允许，加上刚毕业不久就结婚，很难跨出那一步。那麽，现在呢？」李奥鼓励她出国圆梦，「你在学期间的表现很优异，又还那麽年轻，若有机会的话，出去探索一下你所向往的世界吧。不为别人，只为了你自己。」
「嗯，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老师。」方敏乔缓缓地抿了一口茶，某个想法也在心底逐渐清晰明朗起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机缘吧，自从两个月前，报社高层决定增设一名专跑欧洲新闻的驻外记者，在人力银行刊登徵人消息，不是投履历的求职者资格不符，就是面试时才发现对方的条件不完全符合徵才门槛。偏偏以目前报社的人力资源来看，从记者到主编都是以英语系为主，这导致报社规划已久的新业务迟迟无法拓展。
方敏乔直到开始打包行李都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怎麽也想不通当时已是主编的自己哪根筋不对劲，竟然当着老总的面说，真要找不到人的话就让她过去欧洲吧。此话一出，让在场与会众人都诧异地睁大了眼。
为了一个薪资职位都不比现状好的驻外记者职缺，抛下熟悉的一切，远赴千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定居？怎麽想都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抉择。
会後，老总还特地留她下来谈谈，要她谨慎思考调任欧洲驻外记者一事。方敏乔却想都不想地说：「请让我去吧。我大学时副修的第二外语是德文，虽然这几年变得生疏了些，但基本上读写编译还是没有多大问题，对於公司内部对稿件的要求也驾轻就熟，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吗？」
「你花了三年时间拚命工作当上主编，破了报内记者最快、最年轻当上主编的纪录，你的企图心和能力大夥儿当然有目共睹，为什麽现在却宁愿放弃这些去低就？」
「总经理，不瞒你说，出国留学是我学生时代未竟的梦想，现在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在工作的同时筹备进大学就读的事，我不想再次错过而遗憾一生。」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缘故？」老总意味深长地执起她的左手，看了一眼无名指上那圈肤色偏白的环状痕迹，了然於心地对她点点头，「我也是过来人，你的处境我明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去吧。我明天知会人事部和会计部，请他们务必提供你最大的支援。」
「总经理⋯⋯谢谢你！」方敏乔无限感激。
最後老总拍了拍她的肩膀，「做个有志气的女人不容易，但一切辛苦都值得；最重要的是，你才真正对得起自己。」
就是因为老总这番话，让她再无迟疑地踏上出国之路。
她会走出这一步，其实并非义无反顾。一个女人甘愿冒险的珍贵勇气，被她浪掷在怎麽也料想不到会以失败收场的婚姻中，并且透支了再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与其说是勇往直前，倒不如说她早已失去恋栈不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