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的出口,就是我的入口 — 全

似墨的漆黑将玻璃照得跟块镜子似的,上面却照出一张哭得歪七扭八的脸。

眼前的这个女人,本该是很漂亮的。

「别人的出口,就是你的入口。」张品衣微颤的双唇低喃着,对着玻璃上倒映出的憔悴不堪又浑身是伤的自己,反覆地问着:「那我的出口呢?」

「你倒是告诉我阿!!你这个王八蛋--…!!」她将双手按在心头,身体卷缩成一团,似乎不这麽做,心脏就会四分五裂。她手中紧握着一条项链,能放照片的那种,而里头放的照片正是她和丈夫的婚纱照。

穹天,蔚蓝得像是没有尽头,随风扬起优雅弧线的白纱被揽进鲜艳橙橘的怀抱里。他们笑得灿烂,身後的消防车似血殷红。

言亘毅考上消防员那晚,公园石椅上的路灯将影子拖得老长。彷佛约好似的,所有人都用道贺的欢笑声将隐隐不安小心地裹好,企图锁进那黑漆成墨的夜晚里。没人敢说破,似乎只要不说破,就可以假装。假装这份工作很平安、很安全,没有高风险,他们都想这样安抚自己。

但她没有。

张品衣的担心就摆明了写在脸上,坐在一边拿起筷子猛戳着卤味,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言亘毅看了她一眼,坐到她身旁用肩膀撞了撞她,「你干嘛一副要哭要哭的脸?」

「消防员很危险欸…」一脸的委屈。她泪眼蒙胧直视着言亘毅的眼睛,被她这麽一看,言亘毅反倒不知所措了起来。

「嗯‥」言亘毅将自己手上的最後一口啤酒乾完,将罐身捏扁,一个抛物线丢入回收桶,看着张品衣他笑了,「总要有人做吧。」

「我的命呢,是我阿嬷牺牲自己换来的。」言亘毅的双眼微眯,看着手中的啤酒罐却像能看到那遥远的曾经,叹了一口气,他说:「她救了我。」

「她不该回来的,都已经出门了。是为了我、为了叫醒我,才冲进火场的。那天,我逃出来了…她没有。」他的语调很慢,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语气满是自责和懊悔,言亘毅仰起头说:「所以啊,我想用她给我的命,做些让她在天之灵能觉得骄傲的事。」他一直看着天空、看着那一轮明月,这个姿势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知道,他现在如果低头,眼泪一定会落下来。

许久之後他站了起来,这麽宣布着:「别人的出口,就是我的入口。」

「很帅吼,队长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说一次看看。」恢复以往的帅气潇洒的模样,骄傲地扬起下巴。

他坚信着救人的使命、对社会的贡献,她却担忧着他的安危,在支持与反对间挣扎不已。那夜,恼人的蝉鸣依旧。生命燃烧的速度,像夏日夜蝉的鸣叫在耳边声声作响,却不知道什麽时候会,霎然而止。

通知出勤的警铃声四起、代表火警的红光在墙上亮着,像是血盆大口,张口就要将人吞噬。

言亘毅和其他消防弟兄们立刻冲到衣柜前着装,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秒也不浪费。这些都是已经刻进身体里的反射动作,哪怕只多争取到一秒,也是多救一个人的机会,多救了一个人,就是挽救了一个家庭。

站在火场入口,面罩下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记住,保持联络、全员平安。」这是每次出任务时,队长总挂在嘴边的话,也是他们对彼此的承诺--平安归来。

火海暗涌,他们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除了家人以外,彼此是最重要的存在。那不只是革命情感,更是你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到对方手中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现场难耐的高温、因浓烟引起的视线不良,反覆进出火场的精疲力尽,都是对身体的巨大负荷。很可能为了躲避突然的坍塌或者闪避突如其来的焰火,一个转身,所谓的方向感,就已经离自己很远了。如果不幸碰上这种状况,很可能会离出口越来越远,所以他们总是不断确认着对方的状态:「有跟上吗?」

「我在。」短短两个字,却是最能让队友定心。

一直在外焦急守候的亲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救出来时,总难掩激动:「谢谢你们!」他们会拉着消防员的手臂,眼底的泪波闪亮是因为感谢。

他们总是笑着安慰家属:「没事就好!」

拉开消防衣的拉链,从衣服中飘出阵阵白烟,那是火场高温的证据。几个队员们正拿着水往头猛淋,为身体降温。言亘毅对着照後镜里的自己行了一个礼,他说:「兄弟,辛苦了。」其实他行礼的对象是他身上穿着的消防衣。完成一次任务,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次重生。除了战友,就是靠这身衣服保住他的性命。他总是很珍惜、满怀感激地对待这位没有生命的夥伴。

轻烟袅袅环绕在小小的佛堂里,庄严佛像前,张品衣虔诚地跪在暗红色的拜垫上,双手合十喃喃低语:「愿他平安。」,这是张品衣天雷打不动的坚持,她每天晚上都会在自家佛堂这麽祈求着,无论再累再忙,一次也没落下。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祈愿。但愿他在火海迷途时,佛菩萨可以给他一条能回家的路。

她曾经亲眼看过一次言亘毅打火的现场。张品衣分不清颊边滑落的,是因为闷热高温而出的汗水,还是被浓浓黑烟燻出的泪水。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被闷热湿气包围,空间像是被压缩了,空气变得好稀薄。眼眸中映出的熊熊烈火令人近乎窒息,她担忧的心找不到出口,最後化作一颗颗泪珠。而火场旁的泪水,是冰凉的。

地面上的积水倒映出消防员不断穿梭的身影,似乎隔得再远也听得见他们乾哑的嗓音。不敢松懈,分秒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再累也咬紧牙关坚持,只为了能少听到一些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画面像是被放慢了数倍,汗水落在地面的那一瞬间,像是一片灰烬上的一滴净土,纯粹明亮,人间希望。

有人会问,打火弟兄没打火的时候在做什麽?除了约会泡妞回家陪老婆之外,其余时间都健身去了吧。

言亘毅总说:消防队包山包海什麽都包,而且专长是很能搬重物、很会爬楼梯。他们在火场总是要穿着三十多公斤的装备,背伤者爬楼梯是家常便饭,平时不多锻链根本吃不消。而他总在锻链自己之余,不忘讨老婆这重要任务。

在健身房跟他告白的女生很多,但他对女友张品衣非常死心塌地,求婚过很多次、也失败过很多次。

他说,这世界愿意和他分享快乐的人很多,但能够看透他脆弱的,却只有一个张品衣。

言亘毅生病的时候会异常任性,对任何人都会非常不耐烦。那天他烧得乱七八糟,所有打来的电话都让他觉得很烦,他语无伦次发脾气乱回,挂了电话之後言亘毅又沉沉睡去。後来门铃响起,打开门看到张品衣抱着一堆食材的笑脸,她自顾自地霸占了他家的厨房。

他说,那天他发烧的事,在任何一通电话里都没提过。他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鸡蛋粥,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味道。他说,那瞬间他想--如果这个能成为他『家的味道』,多好。

在一个寻常的午後,张品衣拎着装满食材的购物袋,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她接到了一通电话,只喂了那麽一声,接下来她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头,手机和购物袋都变得好重,沉得要将她硬拖入无尽深渊。

赶去医院的路上,她告诉自己不能哭、要坚强、要相信他、他很好、他没事、晚上还要一起吃火锅,她就这样催眠了自己一路。直到看到手术室的灯,亮得那麽醒目刺眼。言亘毅白发斑斑的双亲坐在手术室外,双手合十口中低喃,张品衣想安慰他们,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

言母牵起她的手,掌心粗茧的温热却让张品衣情绪溃堤,小声地问着:「当初是不是就该反对他当消防员‥」这是她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像微微红肿的齿包,刻意忽视,最後它却发炎化脓。

「他是我们的骄傲。」言母拍了拍张品衣的手,她笑着说,却带着泪。这句话背後的意义太多,极沉。但愿天可怜见。

言亘毅所救孩童的父母,不断地跟言父言母鞠躬道谢着,说着当时现场有多危急,言亘毅有多麽勇敢多麽伟大,他们说,要不是他,自己的儿子就没了。

张品衣看着眼前这幕,突然觉得很讽刺。她知道他的工作很无私伟大,但她多希望躺在里面的人不是他。一直没答应言亘易的求婚,是因为她怕。她怕有一天会接到医院的电话、她怕签他的病危通知、她怕他殉职、怕自己成为遗孀…

她怕,再不能见他。

明明自己刚从鬼门关回来,躺在病床上的言亘毅却还有心情笑着开玩笑,他看着张品衣哭成猪头的脸,戏谑地说:「哭成这样?我命很大的!」他就是这样,感伤场面他不擅长,越是严重的事越会笑着说。

「王八蛋!都吓死了!」张品衣伸手就往他身上打下去,言亘毅因为扯到伤口苦笑着求饶:「好啦,对不起啦。」

「不过我到底是怎麽到医院的?」他回想起他最後听到的话,是队长说:有点不对劲,撤。然後他才移动脚步就被坍塌的柜子砸个正着,接下来他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你队长把你背出来的啦!」张品衣凶巴巴地吼着:「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

言亘毅双眼微眯看着她,若无其事的口吻随口说:「如果我有一个可爱的老婆在家等我的话,我死也会爬出来的。」然後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牵起张品衣的手说:「嫁给我吧。」

「好啊。」她说。清淡得彷佛她只是答应了等下去巷口吃碗面的邀约。

以前不答应,是因为只要还不是言太太,她就可以骗自己反正只是女友,出了事就当分手。但她骗不了自己,她太爱他。现在答应,是因为她知道再不能置身事外,横竖都是担心,不如名正言顺成了言太太,让他知道有个人在盼他回家。即使出事了也是遗孀,她有身分也有资格替他骄傲。

她从少女成了妻子。他们偶尔上上馆子、天晴就上山去看星星。他会让她挽着手,在超市里斗嘴,一手提菜一手牵着她,慢慢散步回家。日子恬淡而宁静,看起来是这样的,如果不看新闻的话。那会将她的心悬吊在空中,钢索悬崖,而她孤身而走。

几年後,言亘毅当上了队长。

他所带领的每一场救灾,只要有人员伤亡,他总是会在最後领着弟兄们,在漫天灰蒙尘埃和充满绝望哭声的现场一字排开,恭敬地将手斜放胸前,静静低下头默哀。

纪念那些他们救不回的、鲜活生命;哀吊那些,逝去的挽不回的…

这工作神圣又殊荣,他们总是在和时间赛跑、和死神搏命。赢了,就可以赢回珍贵的生命,输了,就是一个家庭的破碎。赌注很大,却不得不赌。

那天夕烧苍穹,很美,如果没有那灰浓的烟幕的话。言亘毅坐在消防车里,警笛声很大、很刺耳,像是死神的咆哮又像是生命的呐喊。随着消防车越靠近现场,言亘毅的心情就越是不安。在消防车终於到达那充斥炙热高温的现场时,言亘毅的心却是凉透了。

他看着现场愣了三秒钟,紧握着拳来掩饰不由颤抖的手。

仅仅三秒,他就让自己回到最佳状态,他很快的安排好人员也计画好动线,速度快到让他的队员忍不住要赞叹自己队长的果决和对现场的了若指掌。

「别人的出口,就是我们的入口,家人就是我们的出口,全员平安!」这是言亘毅当上队长後,他们这队出任务时,彼此的口号。为自己打气、也为对方打气,这份工作很危险,他们在拯救别人的家庭时,自己的家人却在担心受怕。他们必须要找一个信念、一个指标,才能在迷雾茫茫中,不迷失方向。

那天言亘毅像是在燃烧生命般,拚尽全力来回火场,救了很多人、挽救了很多可能破碎的家庭。当他再一次从现场出来时,火势已经严重到必须采取防守型救火了。

言亘毅为自己换了新的氧气瓶,正准备再次返回火场,这时他的队员拦住了他,坚决地说:「队长,不能进去,里面可能会塌。」

「我还没找到我太太。」这句话,让他的队员愣住了。这栋大厦是队长家?他不能想像、甚至不敢想像。

在脑子里炸开的画面,是进入火场时,队长果决的指挥、毫无犹豫的带领。他会这麽自信,竟是因为这是他家…。

职责所在,他的队长坚守冈位,没有慌了阵脚。而现在他听到自己的队长说:「她还在里面。」言亘毅握住那队员的手,漆黑面罩下那执着坚定的眼神叫人生畏,他说:「她怀孕了。」

苍穹已不火红,水线和浓雾灰蒙地没有尽头,像在雾雨中,头灯也照不到妻在的彼方。已经分不清头盔下的是汗还是泪水,高温和来回进出火场消耗的体力,让他好累、快要撑不下去。但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还在等着他,这成为他迈开步伐唯一的信念。

浓烟让言亘毅几乎看不清方向,地上、墙上的杂物争先恐後地跳入无情烈火里,焰火燃烧的声音像是忏魂曲在耳边声声低唱。而妻子的名,喊在唇里却摄在心头上。他想起刚认识妻时,她的笑脸、她生气时的嘟嘴、她穿白纱时的模样、他们第一次听见孩子心跳声时的悸动。焰火燃烧的声音像是催眠曲在耳边声声低唱,焦黑杂物倾倒,鲜血让言亘毅又再次看清了方向。

「品衣…」上天垂怜,言亘毅终於找到他的妻子,他立刻脱下氧气罩套在她脸上,搂着她,柔声安慰着:「我在这,别怕。」

张品衣虚弱地靠在言亘毅怀里,神情有些涣散,摸着大大的肚皮,嘴里直叨念着:「好痛…宝宝、宝宝…」

「没事的,别担心,有我在。」这是张品衣最後听到的声音。

病房内的电视正插播着一则新闻。

「台中市一栋大厦今天下午发生严重火警,言姓消防员为保全怀孕的妻子,将自己的消防衣和面罩穿在妻子身上,自己却因逃生不及,送医後宣告不治。所幸,言姓消防员的妻子经手术剖腹产後,母子均安。」

似墨的漆黑将玻璃照得跟块镜子似的,上面却照出一张哭得歪七扭八的脸。

眼前的这个女人,本该是很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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