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主人的屋子静得寂寞，只有淡淡的夜灯在漆黑中绽出一丝光明。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邵华记挂着出门前和方妍的争执，顾不得酒精在脑中作祟，坚持驾车赶了回来，可他却没有想到，等着自己的是空无一人的「家」。
独自坐在客厅里，听着电扇转动的声音，他第一次注意到，这房子大得有些可怕，让人有种被孤独包围的恐惧。
邵华不禁想起妻子的不满与指控，宽敞的住处空间或许是许多人的梦想，但如果50多坪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人，恐怕又是另一回事。
一丝愧疚悄悄悄萌芽，如藤蔓般攀爬而出包覆住他的心脏，原来方妍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这时，有什麽白色的东西从屋内飘了出来，他弯腰拾起细看是一张照片。然而上面的内容，却使他如触电般地僵在原地。
上头一张男女相拥的照片，本来也不是太过引人注目，可令他震撼不已的是，里头的男主角赫然有章和自己一模一样脸，而侧躺在他身上的女人，不是自己的秘书是谁？
邵华感到一阵激灵，明明是炎炎夏夜，他身子却不受控制的发寒，彷佛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怎麽会有这样的照片，而更严重的是身为当事人的他，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又一张照片飘出来，他顺着照片的来处走去，看见自己书房的桌上，放着一个拆开过的牛皮纸袋。
走上前一看，里面类似的照片至少有十来张，全都是相同的背景，他眯起眼细细地看着，惊恐的发现那些居然全都不是合成照。
不可能，我怎麽会做出对不起方妍的事！
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是在清楚不过，在他二十六年来的人生中，唯一动心的女人就是方妍，他怎麽可能会去碰触其他的女人。
邵华用力搓揉肿胀的太阳穴，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忽然照片底下的日期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想起一件早已被忘记了的事。
大约在一个半月前，某个晚上他抱病参加酒会，本以为自己酒量向来很好应该不会出什麽问题，谁知感冒药加上酒精的催化下，竟让他在会场晕眩过去。
当他醒来时，躺在某间饭店的客房中，秘书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当时邵华曾注意到自己的衣物要被人动过的痕迹，但秘书说那是医生的指示为了让病人能够更舒适的休息，所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根本是中了别人的陷阱。
一抹苦涩出现在他嘴角，难怪方妍会如此坚持离婚，她曾是那样高傲的女子，怎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记住，我最讨厌不忠心的男人，所以如果有天你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只要让我知道，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恋爱时方妍半开玩心的话语倏地在耳畔响起，那带着女儿家娇态的语调，将邵华拉入了学生时代的回忆中……
第一次见到方妍，是在高一新生入学的典礼上，那时正值高二的他恰好处於叛逆期，对课堂上一切都看不顺眼，翘课躲在礼堂附近的树上抽菸。
他还记得那日的天气很晴朗，金色暖阳穿透枝枒，细细碎碎的洒落地面，带出一种宛若童话般的梦幻景象。淡粉色的紫荆花绽放枝头，风一吹来大片缤纷摇曳，如雨似地落在地上，拼成天然的花毯。
邵华眯着眼，正安心感受着吞云吐雾的快感，这一块树林是他们学校不良学生的聚集的，别说普通学生不会靠近，就连老师都懒的走入，可谓是翘课作乱的最佳地点。
不过他和那些人不同，他只是想找个透气的地方，邵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优等生，但也不屑当个流氓学生。
只是……邵华想起前阵子被揍了一顿的那些学弟，心情顿时郁闷了起来。他不想管那些收保护费的家伙，但是在学校贩卖毒品，他手指一用力将菸折成两截，就未免过分了……
忽然树底下传来女孩子的嬉闹的笑声，他一时感到错愕，前阵子才有学姊差点在这里出事，虽然校方不清楚原委，但学生早已传的沸沸汤汤，怎麽居然还有女学生敢走入？
出於好奇，邵华从树上探出头张望，那是一个面生的女学生，手上抱着一本书在花海中开心地绕着圈。
她的五官并不特别的出色，可身上却有种清新脱俗的气质，刹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落入凡尘的精灵。
邵华着迷的看着她的动作，全身细胞都在此刻活跃了起来，他不是没有在学校里见过美女，在他班上就有不少好看的女生，可却是第一次有这种激昂澎湃的感觉。
恍惚间，他的手往上一举，不小心碰到了头顶不远处的鸟巢，雏鸟受惊发出了几声哀鸣，正巧母鸟回巢见到这景象以为他要对雏鸟不利，拍动翅膀愤怒的啄着他的脑袋。
天外飞来的横祸让邵华闪避不及，惨叫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幸好他的反应神经还不差，翻了个跟斗完美落地，但还是惊扰到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女孩。
「你是……」女孩压根没想到这还有其他人，被突来的一幕吓了一跳，惊疑未定的看着他。
不知她等等会尖叫着跑出去，还是把手上的书往自己身上一扔？
邵华一边想着一边瞪向树上宣告胜利似鸣叫的鸟儿哀吊自己的初恋，看来这女孩对他的印象不会太好了。
可女孩并没有做出他所想像的举动，而是在看了眼他的学号後，露出甜甜的笑靥，「学长你好，我是今年国一的学生，我叫方妍。」
方妍，真是个好名字？
他想说点什麽，舌头偏偏笨拙地打了结，这时学校传来催促新生集合的广播，方妍听了「啊」的叫了一声，转身匆匆往礼堂的方向跑去。
邵华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人走远後仍久久无法移开视线，他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一处深深的陷了下去。
从那天开始，邵华的目光经常不时地落在方妍身上，她灿烂而耀眼的笑容，就像一块发光的磁铁，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他侧面从同学那听说，方妍是推荐入学的学生，在以前的国中素有「才女」的称号，可惜因为父亲过世得早，导致她家中经济创况不佳，因为学校提供优渥的奖学金，所以才选择就读他们这所升学率低落的学校。
面对这样的方妍，让他深深地感到心疼，邵华多希望自己能够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心目中的精灵不必再为生活的琐事所烦忧。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他却丝毫提不起勇气接近方妍，她是那样的高雅、美好，纯白的不染一点瑕疵，恰似一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与他完全相反的类型。
他虽然成绩不好，也明白人贵自知的道理，师长和周遭的人对自己的评价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和他这样的人接触，只会污了她的名声。
他很清楚，自己和方妍是身处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可以看到对方的存在，却永远不该有所交集。那次的相遇是场意外，意外就该只是个意外。
可方妍似乎并不是这麽想的，每每看到他总会跑上前来「学长、学长」的喊个不停，那状似熟悉的态度，经常引来旁人好奇的目光与师长关爱的眼神，让他时不时就被请到办公室喝茶聊天。
「邵华同学，你该知道方妍将来是我们学校提高升学率的希望，我们希望你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虽然这麽说有点失礼，但什麽样的人适合交什麽样的朋友，你应该有分寸才对。」
不只一次，他从师长口中收到诸如此类的讯息，这些话语让他内心挣扎又痛苦，明明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却还要板起脸来不让对方靠近，那样的矛盾几乎要将他逼疯。
那段时间，邵华将常一个人跑到电影院，独自缩在角落看了五次「最遥远的距离」，然後於黑暗中默默地为这无望的恋情落泪。老人家说的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没听说过泰戈尔，更不晓得谁是张小娴，却因坊间流传的接龙诗而红了眼眖：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而是，用自己冷默的心对爱你的人，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他想，在他心里就有着这样一条鸿沟，宛如一条疤狠狠地画在他的心上，那是这一生也无法抹灭的痕迹。
有人说，青春是首苦涩的歌。对邵华还说，苦涩中还带了几分绝望。
起床、上课、吃饭、睡觉，一切就像个永无止境的轮回，有时候他经常忘记，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
他没有多余的兴趣，除了菸。只有透过那灰蒙蒙的烟幕去望这个世界，旁人的眼光看起来才不会那麽刺眼。
从邵华有记忆以来，就属於被社会孤立的族群，他不是孤儿却和他们一样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他的父母活得好好的，或许正在某个监狱里吃牢饭。
用法律的语言来说，他是更生人的子女，需要特别辅导照顾的存在，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的意思是，别让这小子犯了和他父母一样的错！
如果社会有阶层的话，他无疑是比乞丐还有更悲，更低下的存在，因为他体内流着犯罪者的血液。
所以对方妍的事情，他连挣扎都没有就放弃了，她太耀眼了，而他不配靠近那麽好的东西。
爱情，有时候就像美丽的艺术品，可以欣赏却不一定要拥有。
就好像每个男孩都可能喜欢过故事里的公主，却未必想把她带回家；每个女孩都幻想过童话中的王子，却未必想成为他的王妃。
十七岁的他，不知几时开始有了种哲学家的思维，凄厉而悲壮。
如果这样事情就照着大人们的希望进行，现在也就不会有这张离婚证书，然而命运对人总是存了一分捉弄的心思。
邵华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十二月五号，他像往常那样躺在树林里休息，温暖的阳光洒下，舒服的让人不愿睁开眼睛。
然後，他听见了女性的惊呼声，那声音熟悉的让他立刻就跳了起来。
邵华冲了过去，看见几个平素就行为不佳三年级的学长围住了方妍，口里不乾不净的说着淫秽的话语，方妍俏丽的面容因恐惧而发白，娇小的身躯不安的颤动着，带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学长，请你们不要这样。」她小声地说着，音量细微的像空气中摩擦的浮尘。
那三个人笑着，没有把她微弱的挣扎放在眼里，方妍反射性想闪躲，却只是更陷入包围之中。
邵华本来不想管的，他不断地告诫自己：她不过是众多学妹中的一个，没有什麽特别，像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反正光天化日下他们也干不出太过出格的事情。
可她叫了他的名字，虽然只是呢喃般的声响，仍随着风被吹进了他的耳里。
身体比大脑更快有了动作，几个拳脚打跑了那些意图不轨的人，她惊魂未定的缩在他怀里，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那麽地憔悴、那麽地柔弱，那麽地惹人爱怜……
着魔似，他低下头吻住了方妍，她没有推拒，反而踮起脚尖回应着，风卷起两人的头发，在空中相互缠绕。
结发，一瞬间两个古老的字闪过他的脑海，但很快就被逐出，他放开方妍，恼火的想给自己几个巴掌。
他在做什麽，和那几个混蛋有哪里不同？
可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他，他听见方妍带着羞涩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开口，「邵华，我喜欢你，请你和我交往。」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喊他学长，邵华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可拒绝的话语几次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
原来在爱情中，理智从来都不够坚定。
那段日子是两人最开心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山上看日出、去海边观潮汐、在大雨天里站在骑楼玩水……
邵华的生命一下子灿烂了起来，彷佛有阳光透过层层乌云进入他的世界，方言就是这一道阳光。
他不再自怨自艾，也不再认为自己天生就不如人。为了能够有站在方妍身旁的资格，他一改过去颓废的作风努力振作起来，三年级学期第一次模拟考始终吊车尾的他，拿到了全学年第五十名。
在各种讶异、猜忌的声浪中，邵华咬着牙挺过一次一次的怀疑，他用行动证明自己并不输给那些师长眼中的「好」学生。
人们的眼光慢慢改变了，从前的排挤和冷落转成了赞许与夸耀，甚至有好几个老师都把他的转变归咎於自己的努力。他们说：看，多好的孩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呀！
唯有邵华知道，这些改变与老师们没有关系，而是源自他心爱的女孩，所谓「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不过如此。
联考放榜那年，他考上了交大，全校都陷入了疯狂，上至校长下至同学都提议要帮他举办庆功宴，全部被他婉拒了。
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他就这麽兴冲冲的伫立方妍家楼下，在风雨中等着那打工的人回来。
方妍听见他的成绩，当场高兴地抱着他又哭又笑，他们缩在公园里一起喝着一罐易拉罐汽水。
看着她的笑脸，一种冲动盈满邵华的胸口。
「闭上眼睛。」他说。
方妍困惑的、有些迟疑的照做，随即感觉到左手的无名指上似乎多了点什麽，她睁眼一看，那易开罐的拉环就挂在她的手指上闪闪发亮，乍看下宛若一枚小小的戒指。
「小妍，请你嫁给我！」他声音因激动显得有些安哑，全身都在颤抖着，那怕面对任何困难邵华都不曾害怕，却没有人懂他必须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够说出这句话。
那小小的拉环，并不仅仅是枚戒指，而是攸关一生一世的承诺。
方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这麽静静地窝在他怀中，好像一切本就是这麽理所当然，茫茫天地间他们就是彼此的归宿。
後来，他们真的结婚，方妍高中毕业的那天，和母亲为了他大吵一下後，拎着一个行李袋从家里走了出来，她看着他眼眶泛红，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只剩下了彼此。
为了让她过好日子，他利用课余时间四处打工，终於凭着自己的能力在三年之内成功的创建了一家科技公司。
可忙碌也侵蚀了他们平静的生活，让本该亲密的夫妻渐行渐远，他根本想不起来，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妻子脸上再也没有了从前甜美的笑容。
方妍，那是他曾经发过誓要一辈子保护、珍惜人，没想到到头来伤她最深的人，却是自己。
但真要离婚吗？他不想放手，死也不想。
最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