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有鹿鳴 — 七十六

陛下被火速送回了宫中命太医诊治,阿缜因“弑君”之嫌被甯察郡王顺理成章地关进了天牢,至於我,则因为陛下突然疯癫时只有我在场,他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与我必然脱不了干系,同样难逃大逆不道的嫌疑,便与阿缜一起去天牢里做一个伴。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大概因为有阿缜在我身旁,所以再次步入这漆黑阴森的监牢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不适,也没有令我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昆稷山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天牢里头的半天见不到一个人,也没有当官的来提审我们,安静得有些出乎意料。地上还铺着乾净的乾草,我和阿缜并排坐在上面,我靠着他肩膀闭着眼养精蓄锐,结果过了很久他突然开口道歉,“连累你了。”

我有些迷迷瞪瞪,听到他这麽说便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不许这麽说。”我的阿缜就是太耿直了,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只记得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应当做什麽,却忘了面对的那人是何等身份,哪里像那个站在旁边看戏一点都不愿沾手的姜慈。

“你瞧瞧我明明什麽也没做不也被关进来了?不关你的事,我俩可是夷岚珣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道,“我并没有伤害陛下龙体,也没有那个意图,他一两个时辰就能醒的。”

我心想只有我相信也没什麽用,就算陛下醒了,我俩今日能不能走出这天牢也是未知之数。不过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倒也没有什麽遗憾了,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提前来到,少活了几年罢了。

我抬头见他脸上有些忧虑的神色,便开解他。他却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在担心陛下。陛下服的那个金丹是什麽东西?”

我想了想,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询问道,“阿缜,你最想要什麽东西?财宝?还是前程?”

他眨着眼睛盯着我,面红耳赤地不说话了。我装傻充愣,“都不是吗?那你想要什麽?难道是美人?”

他抱紧了我,耳朵红得滴血,小声道,“少爷你明知道的……”

他此刻没有半分平时冷峻寡言的模样,却也叫我爱惨了。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历朝历代都有不少皇帝服食丹药,前朝末代便有玄帝、清帝因为误服金丹而丧命。他们坐拥江山想要什麽得不到?可是人终是会死的,这些财富权势并不能真正带走。我们口呼万岁,可并没有人真的能活这麽久,但这无法阻碍他们想活得久一点……”

“陛下不像是这样贪求长寿的……”

我点头,“我们的陛下同他们求长生贪恋富贵不一样,可他亦有所求,而且他所求的是连人间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有些难以理解,我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猜测。陛下恐怕这三年来都无法接受冯幻已经去世的现实,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谁都无力回天,只能借由丹药在幻觉中寻求一点慰藉了。”

我们在囚室里不知过了多久,可五脏庙却是知道的,闹了起来。我的肚子在静谧的天牢里发出清晰而响亮的“咕叽”声,我揉了揉希望能好受些,对阿缜道,“也不知这天牢的囚饭会不会比别处的好吃些。”

“恐怕鹿公子没有这个口福了。”

我们站了起来,朝通道的尽头望了过去,只见来公公带着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他带来了陛下的口谕,将我俩立即开释。拉着阿缜磕完头谢完恩,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原本以为此事若有甯察郡王从中作梗必不能善终,没想到我们俩竟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是姜大人在郡王与陛下面前力证两位清白的。”来公公慈眉善目,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地为我解惑,可他的话却反而令我更为困惑了,“鹿公子何不亲自问他,姜大人正在外面。怕是觉得牢里晦气所以没有进来。”

我顿了顿,再次谢过来公公,便询问起陛下的龙体。

“陛下已经醒转,太医号过了脉,幸而未伤根基,只需多加调养便可无碍。”他看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又道,“另外,陛下让公子从明日起至宫内书阁整理冯宰执的手稿。老奴明日起卯时在前庆门候着公子,申时再送公子回府。”

“等等……这……”这差事来的太突然,连半点徵兆都没有,怎麽好端端的突然要我去整理冯幻的手稿。太学院里那麽多学富五车的大学士,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还没考取功名的学生?我有些难以置信,反复向来公公确认,“真是陛下的意思?”

来公公含笑道,“自然是陛下的口谕,公子自当遵从便是了。”

我几欲提起夷岚珣,可看着来公公的背影又将话全都咽了回去。

我跟在他的身後出了天牢,这段不长的路却令我回想起了那天他带着我从小楼走到宫门,穿过回廊路过宫阙,从惊魂未定走到平静无澜,直至在那扇门开启後看见等候良久的阿缜。他仿佛才是一个真正的旁观者,朝代更迭、日新月异一切尽在眼中,悲喜哀乐、恩怨情仇却都短暂如逝水,“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有寂寞深宫、白头宫人才是禁城中永恒不变的景。

来公公将我们带出了天牢便立即同我们话别。我看见姜慈果真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想要过来的打算,见到我们出来便准备转身离去。

“姜慈!”我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我们之间也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距离,却不知谁该向对方迈出第一步。

“我是来谢谢霍校尉的。”

“言重了。”阿缜朝他抱了抱拳。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他摸了摸耳朵,有些不自在。

“我……”

“你……”

我们两个人同时开口,又立刻都截住了话头。

姜慈笑了一下,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青涩的痕迹了,分明的棱角和消瘦的脸庞令我无从回想起过去我们三人的时光,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红,道,“我要当爹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他曾同我说过他去年年初成亲的事情。

“恭喜。”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兴奋与喜悦,或许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分享他的喜悦,但这确实同样也感染到了我。

他望着我,头顶的白槐花飒飒而下,终於在苦夏来临之前彻底落尽了。

而我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