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卿,瞧,那儿便是爹爹的军伍驻紮之处。」张飞带着女儿出游,行至城外,现下正是春季,农人牵着牛只正忙着翻土,只见一大片田地上,尽是牛只来回穿梭。
韫卿饱览城外风光,看那些牛群拖着犁翻土,来来回回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忽闻张飞开口,她轻应了一声,随即调转马匹,朝张飞那儿奔去。
今儿个天气大好,春日暖暖,和风徐徐拂过,马上的白衣姑娘衣袂翻飞,领上镶着鲜明的锦红缎,却及不上那口小巧朱唇娇艳,俏鼻挺而标致,还道以为是个似水美人,再往上瞧,那双眼如两丸黑玉却显得灵动而刚毅,而那双眉,细浅且蕴藏着淡淡英气,容貌清丽,发色乌黑亮丽如缎;画龙点睛似的,那头上的翠绿玉簪盘於发间,饶是策马飞驰亦是纹风不动,又见其姑娘一丝不苟的一面。
这样的美人出现在这群平日见识不多的农家之间,就像是草丛中浮出一朵幽兰般,分明而突兀。
「在哪儿?」将马匹停在张飞身旁,韫卿对於一旁众农家的注目视若无睹,只专注的往张飞所指之处望去。
「看见了没有?在那!这麽远还能见着俺的帅旗,可见你阿爹的威风了吧?」机会难得,张飞许久未享受到女儿钦佩的目光,自是大声张扬,好不得意。
韫卿浅笑,懂得阿爹心思的她,当然不忍在这当头泼上冷水。「爹爹不仅是一军之将,又是赫赫有名的万人敌,帅旗自是一眼分明,让见着的敌兵未交锋便先敬畏三分。」细浅的语调有如琴声悠扬,叫听者不饮也醉。
张飞见女儿这般称赞,简直高兴得快飞上天去,不由得指了指那头,「想不想过去看看?」或许往後,韫卿出入军营,可将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哩!
「也好,那便请阿爹带路,且让我开开眼界。」韫卿正想驾马飞驰,朱唇逸开了笑;张飞见了,冷不防开口阻止。
「不!不成!」张飞改口是如此突然,教韫卿有些反应不及。
韫卿脚下青马跨开几步,听张飞这声喝止,她虽不解,但也只得即时勒停。「怎麽了?」她回头,疑惑的望着仍待在原地的张飞。
阿爹平时行事果决,剑及履及的作风,还得让阿娘在一旁拉着他缓些呢,何时见过他这般踌躇;欲言又止的神情,是她所少见的。
「你……」张飞指着韫卿,彷佛不知道该给女儿怎般的理由,好解释他的反常。「韫卿,你啊……」
「阿爹但说无妨。」韫卿仍是不愠不火,侧着颊准备聆听;唉,她这个阿爹怎麽啦?吞吞吐吐的。
其实他顾虑的倒也没别的,只是因为看见韫卿那芙蓉般的美貌,想起军营里的弟兄,可全都同他一样,青一色的鲁男子;铜铃般的大眼往四周扫过一回,果不其然,那群农家视线全朝韫卿身上招呼,见他回头,有些反应机警的,连忙低下头继续农忙,但还有更多将全副心神皆放在她身上的,迳自望着韫卿,手边的事儿全都给耽搁了。
韫卿继承了爱妻的美貌,这点他从小看到大,自是知晓;原先的她年纪尚轻,纵使生得眉清目秀,亦未脱那青涩稚气,但现下可不同,韫卿今年儿数数日子……十七了,不小了,十七岁的妇人家,手上可都抱着个孩子耍弄啦!不去细看还没能注意,他这女儿,早已从原先的稚嫩,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呢。
光想到那群弟兄全将视线往自家女儿身上瞧,他便觉得哪里怪怪的。
张飞甩了甩头,但往後韫卿可还是得往他那儿跑的,就算想隐瞒,但营里哪个人不知道他只有一对女儿,韫卿那模样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阿爹?」她等得实在有些耐不住了,只得调转马匹,回到张飞面前,「阿爹!」她喊张飞已经好几声,但这阿爹不知想什麽想得这般入神,她不得已,只得放开声调,盼能将阿爹从思绪中拉回来。
「啊!」张飞睁大眼睛,往声响处望去,韫卿就距离他不到三尺,只见女儿唇畔上仍带着笑,一双眸子也往他这儿瞧。
「阿爹想些什麽?如此入神。我叫你好几声了,却不见反应。」
「没、没什麽。」
韫卿眨眨眼,那双眸子亮得不可思议,彷佛欲将眼前的张飞看穿似的,「是麽?印象中,阿爹行事果决,讲话可也不曾这般迟疑的。」她微微一笑,那张似水柔颜离张飞好近好近,「真没什麽吗?」
张飞搔着颊,嘿嘿笑着,「其实……啊!阿爹突然想到,另外一头景致也不错;咱们那儿营里都是些粗汉子,没什麽好看、没啥好看的,我们往那儿走走吧?」他指着正是军营反方向的山头。
韫卿笑意渐歇,发丝儿随风轻飘,贴在那白净的颊上,「爹啊,若我没猜错,你是担心我给你营中的那群弟兄见着了吧?」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原先掉头欲行的张飞如遭雷击。
张飞一脸尴尬,缓缓回过头来,「欸……卿儿……」
她瞧张飞那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吧?说中了吧。」她眼儿弯弯,颇有发现秘密的快意。
「你怎麽……会知道的?」
「因为爹反悔的时机,颇引人疑猜。」知父莫若女,要是连这点心思也没看穿,那对付更加鬼灵精的静韬可该怎麽办?
既然被猜个正着,张飞也就坦白相告,「好吧,确实是这样。」
「阿爹担心这个可没道理呀。」
「怎、怎麽说呢?」
韫卿轻执缰绳,青马有些不安分的来回扬蹄,她拍着牠的马鬃,安抚着爱马边说道:「往後我可要在阿爹的帐下赖着不走,阿爹此刻护我,终是一时不是?」她说来那般轻松自然,对此目标,却早已成竹在胸。
张飞微怔,而後哈哈笑开,「不愧是我的卿儿,说得对;瞧你自信满满,当年阿爹开的条件,如今你可是有十足把握达到了?」掐指算来,距离当面应允她入营,至今已满三载,这三年内,他对韫卿的武功谋略什麽的,从未过问,但他这阿爹多得是方法得知她的情况。而今得到女儿当面应承,想必韫卿已是准备多时了。
韫卿摇摇头,「当年阿爹开的条件,韫卿怕是达不到。」
「哦?」张飞搔搔头,策马往军营处缓行;韫卿见状,也随即揽辔跟上,「韫卿啊,给阿爹说说,当年阿爹给你什麽条件,俺有些记不起了。」
「阿爹要我将你的枪法学全,融会贯通;爹还记得否?」
张飞拊掌,「是这样没错,不过俺只教了你一些皮毛。」他望着韫卿,「那些枪法,现下能使吗?」
以指代梳,将几根青丝拂至耳後,「韫卿不敢班门弄斧,但阿爹所言的那几式,尚有把握。」
「是吗?这不就达成了阿爹所开的条件了吗?」张飞笑道,但韫卿可没他这等闲情,回望他的,是一双盛满讶异的眸。
「阿爹切莫为了我的志向,而将当年所立下的条件打折扣。」韫卿坚定的道,那双似水眼眸中蕴藏的志向,恰似现下的万里晴川。
张飞指着韫卿,「好!这是俺张益德的女儿该说的话!」他拍拍胸膛,朝韫卿撂下战书,「俺知道卿儿这些年来,并不是拿着战枪练枪法。」
韫卿闻言,丽容上未显讶异之色,只见张飞续道:「阿爹也没能尽本分,将枪法全数传授予你,为此,咱们这个当初所立下的条件,可就不适用於现下了。」
韫卿颔首,料定张飞还有後话,「阿爹直说无妨。」
张飞心底有谱,却不直说。「韫卿对自己的枪法有几分把握呢?」
韫卿略为思索,吐了这样一句。「不下关平。」
张飞哈哈大笑,「平儿可是浸淫於枪法过十载啊,你的功力居然已能及上他?」掩不住钦佩与骄傲,若不是现下乘着马匹,张飞真会拍拍自家女儿肩头,大声赞叹。
「很好,既然如此,料想你已有实力,能与阿爹过招了。」张飞指着自个儿,「只要你能够打的赢阿爹,俺就向大伯举荐你,这条件,如何?」
韫卿微微一笑,「韫卿欣然接受。」那张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显露出欣喜神情;张飞的枪法当然威猛,但苦练已久的韫卿亦非池中物,她也想知道,自己的枪法究竟已到什麽程度。
与阿爹过招,大概是最快的方法罢?
张飞没料到韫卿竟答应的如此爽快,又是一阵狂放笑声。「卿儿果真一身豪胆,那便一言为定!」父女俩於马背上击掌,而後马匹扬蹄奔去,带起一地烟尘。
*
後来他仍是没正式带她入营见识,只是在营四周绕了几圈。虽是不希望使韫卿的美貌成为众人争相探看的焦点,但几名於营外站岗的弟兄仍是注意到了,消息更有如火舔乾草般迅速蔓延,引发了些许骚动;为免军心浮动,张飞便带着韫卿速速离开,往另一头奔去。
「话说回来,卿儿你还真不是盖的,居然比俺这阿爹还要受人欢迎。」张飞此语既是调侃自己,也是为自家女儿的美貌感到骄傲;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就不知真要带兵打仗时,韫卿的容貌会不会反成了负担?
「将士久居营中,举目望去皆是男子,好不容易能看见个女子,自是好奇万分。」韫卿对将士这等反应早已预见;她也在担心,万一真要带兵打仗,或是两军对阵,她的女儿身份究竟是给她得些好处呢,还是添些麻烦?
「坏就坏在卿儿你的长相,可不是一般女子啊。」
芳唇逸出巧笑,双目闪烁如星点般的光彩,韫卿语带无辜,倒显得有些淘气,「我的容貌我自个儿又见不着,再说了,我压根儿也不觉自己美貌呀。」
张飞浅笑,又与韫卿两人奔出数里,来到了一座小山丘上。
「今日出游真快意。距离上次像这般驾马游玩,不知已是什麽时候了。」韫卿看着丘下风光,远眺整座江陵城;从没来过这般景致秀丽之所,回想自个儿在江陵里住了三年,虽是大街小巷无所不通,就连哪间店舖在哪处方位也略有所知,但却从未如现下这般,俯瞰整座城池。
「你啊,不是往二伯家走,便是闷在後院儿里练武,顶多奉阿娘旨意,去给她买个豆腐青菜,连出城的次数也少得没话说,哪里有机会看见这等风光?」
张飞言语中似乎有些笑话着韫卿,她伶牙俐齿,自然不服,「阿爹此言差矣,韫卿还未出嫁呢,有哪个闺女成天游山玩水、抛头露面的呢?」
张飞指着韫卿,哈哈笑起,「唉,俺就是说不过你;不仅你,俺早知道一家四口,最不会说话的就是俺。认了,认了!」
韫卿浅笑,又将视线望向远处,将视线拉得近些,映入眼帘的,正是方才经过的那些田地;原本近看十分壮硕的牛只,现下仅缩成了一个拳头大。迎着春风,遇着美景,她忽地伸手,想像自个儿一手便能触及半座城池,「阿爹。」
「怎麽了,韫卿?」
「咱们拿起战枪,跨上沙场,究竟最重要的,为的是什麽?」
没料到韫卿会突然抛出此问题来,令张飞皱眉思索,「是为了……复兴汉室。」这样答,够大义凛然了吧。
想不到女儿却是淡淡摇头,「这是大伯的志业,韫卿想知道的,是你自个儿的。」
自己的?张飞又陷入长考,原以为此答案再明显不过,可想不到认真思索起来,却难有一个具体答案。他想了一会儿,不禁扬唇苦笑,「韫卿啊,你这番问题,答起来可真难。」
「阿爹怎不问问我?」那双莹灿眸子回过来与他对望,像是欢迎又像期待,彷佛她早有答案。
「卿儿为何会想跨上沙场呢?」
「不为别的,只求能保阿娘以及静韬……还有许许多多我们在乎的人平安。」韫卿笑着,眺望着底下的农家、整座江陵城;她的视野极广,似乎无边无际,看得更远、再远……
张飞听得这番答案,以及看见她眺望四周的模样,不由得被这情景所迷;谁言女儿家只能育儿、缝缝绣绣?他家的韫卿心胸广大,彷佛整座荆州……甚至是天下,都能纳入怀里。
「阿爹也是这麽想的,不是吗?」
张飞瞧见女儿笑颜,淡淡颔首,「是啊。」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尽情的,饱览眼前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