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帝元始元年(四十三年)
庵庵黄昏後,寂寂人定初。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耳边朦胧传来鼓乐声,少女行成年礼的行仪声以及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舒洵?」
柳舒洵皱眉抬手躲避刺目的阳光,听到熟稔无比的声音道:「让让,阳光太刺眼。」睁眼一看,有人抬袖为他遮去日阳,顺着那滚着繁复花纹的衣襟往上看,迎上刘衡关心倍至的眼眸。
他吓到全身僵硬,撑起抖个不停的手脚想爬离刘衡,却教刘衡使劲压制无法动弹,让他为逃出生天猛地出拳打向刘衡。
刘衡躲开後抓住他手腕,讽笑道:「还能打人,真有本事。」
刘衡虽然在笑,柳舒洵却很清楚眼前的人根本已气到头顶冒烟,登时手足无措地躺在他腿上,悲叹柳家全灭也未能泯去刘衡的恨,竟是穷极碧落黄泉,追着他来了。
天公真是残忍,他都甘愿魂飞魄散,为何仍将他领至泰山?他该怎麽面对族人?怎麽向他们解释是他引祸降临?又怎麽告诉他们刘衡亦君临至此,他们将永无宁日?
正逢卯时*,太阳冉冉东昇,春寒渐离,暖意渐升之际。
映照大地的阳光将「刘衡」那张无俦的俊颜衬得愈发光彩动人。不少路人男女经过时皆偷偷觑看,害羞点的还会脸红掩面偷看,大方点的根本已是凑过来看热闹。
饶是柳舒洵「死」过那麽多回,魂魄却是头一回至泰山蒿里,从未想过此处竟不若先人圣籍所言那般阴暗可怖。
死前的冬雪仍残留体内,眼却已烙入春天的明媚风光。
感受刘衡托住他的颈子,他忍不住合眼,毫不挣扎等待折颈之刑降临。直至胸口发闷,耳朵闷响,後脑有处直发疼才发觉刘衡正在揉他的後脑勺。
他猛咳两声,因痛楚低吟出声。
好痛。
全身都痛。散架似地发痛。料是犹在人世时教刘衡踢散骨头时残留的痛楚。
但後脑勺最痛。
他深知这副身躯所承受的不只如此,先前那般的酷刑带来的痛楚也会一同捎至泰山蒿里。却不记得受过的苦刑里有伤及後脑勺。
刘衡还不停歇地往他最痛处揉按。
实在太痛。他吃力地想挥去刘衡箝制的手,不意惊觉手竟完好无缺,教看惯枯骨的他怔愣不知所措。
「公子?」
「小弟。」婢女哽咽的声音与二姊柳舒潾的叫唤同时响起。
往旁看去,正好见婢女与二姊坐在一旁,沐浴初阳光辉如梦般的两人让他腾地起身往二姊腰上抱去,将脸埋进她肩头。
温的,有呼吸。原来鬼也可以像真人一样。
柳舒洵痛哭失声:「二姊,」他捧着柳舒潾的脸,心想她离世时应是未受太大痛苦,才能死後也保持如此美貌。「太好了,」他们家总算有个人屍身俱全。
听柳舒洵泣喊,围在旁边的人皆笑,见他并无大碍後一哄而散,余下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少男少女。
「男女授受不亲。」刘衡把柳舒洵从柳舒潾怀中「拔」出来。「少坏你姊的名声。」
柳舒洵满脸涕泪,傻傻的看着刘衡,发觉眼前的刘衡比印象中年轻许多,不由疑惑:难道是刘衡那刚出生便夭折的儿子?
「鬼也能长大吗?」柳舒洵握住那长相肖似刘衡的外甥温热的手,因他的体温觉查自己有多冰冷。
「你才鬼。」刘衡的火气因柳舒洵的笨话教关怀取代,偏头打量柳舒洵,惑道:「你是祓禊*祓傻,还是被柳舒泛打傻啦?」
柳舒泛。二堂哥。听闻这久未闻见的名,柳舒洵才环视四周,认出这百花百果百树盛开,光影婆娑,人声鼎沸的园林。极目尚还能见着植於池畔随风摇曳的垂柳,以及那矗立於池旁的石鲸像。「上林苑?」
他犹记得十八岁那年因甘泉宫中养的什麽奇花异草开花,帝心大悦,大赦天下之余欲举国同欢,特别於上巳节开放上林苑与民同乐。
他於祓禊时与二堂哥起冲突被痛揍。
又……活了?
前几次「回来」,醒时已是抬回家後。这回不仅不在家中,与事的人除刘衡、婢女、柳舒泛,还多了二姊与一竿子看热闹的路人。
他从不记得二姊有来上林苑凑热闹。
柳舒洵迎上柳舒潾关怀的凝视,想起上次她产子赔上性命,忍不住红着眼眶展露笑容。见小弟笑,柳舒潾也跟着笑,随即抿唇佯装不悦地瞪他。
又活了。
天公在整他吗?竟给他比至泰山蒿里面见家人更残酷的复活,是死前诚心的恳求未达天听,还是命中注定?
柳舒洵心中发苦,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却显得些许恍惚,让刘衡忧心地捧住他的脸,细细端详,「认得我吗?」
柳舒洵转眸,同样端详刘衡。年方十九的刘衡,婉儿尚未介入之前的刘衡,那美好的少年时光,美好得教他认为生命便该停留於此,所有恩怨纠葛全然未发生,只需一死,未来的决裂将不复存。
方才还在埋怨天公残忍的他,顿觉天公让他死前还能见刘衡、二姊一面,是大大开恩。他放纵手指爬上刘衡的脸庞,将指下的触感牢牢铭刻在心,赶在周遭人皆感觉暧昧之前放开後紧握成拳。
久未能得到回应的刘衡轻唤他的名。
柳舒洵合眼。够了。死前能听到刘衡如斯呼唤,碎屍万段亦值得。
他低首望眼刘衡腰际的剑,悄然伸手握住剑柄,朝他一笑,松懈他的防备,一手推开他,趁着他退开之际,将剑抽出,反手便将剑刃抵於颈项,开过锋的剑刃奇利无比,不过沾肤即见血,正欲加重力道,刘衡眼明手快扑过来,赤手握住剑刃,硬是将他的颈项与剑隔开。
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浸染衣袍。
*卯时:上午五时-七时。
*祓禊:水边进行的祛邪仪式。上巳节时的固定活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