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本身就是绝佳的实验材料,」法瑞斯特一面说一面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我们不能将整个自己切碎倒进锅里,但还能取一点血液或几根头发──但仅仅是这些当然不能充分发挥价值。」
他在角落站定,念了一串咒语。傀儡师的手腕出现细细的红痕,他让血液滴落在墙上隐隐浮现的法阵上头。
惨白的墙面渐渐蚀出一个洞口。亚肯特跟着法瑞斯特走进去,里头存放着一个水晶棺。
亚肯特赫然看见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微卷的红褐色长发、惨白的面庞,伏在紧闭的眼睑上的细小睫毛,秀气的鼻梁和小小的嘴唇──那看起来和傀儡师有几分神似,但孩童特有的柔软轮廓让他显得纯洁而温暖。
「多年以前,我培养自己的复制器官以做为意外发生时的替换材料,顺带尝试了完整个体的培养实验。」亡灵法师说:「不出意料,实验体的灵魂都不完整,作为容器又过於脆弱──他们大多在幼年期就会死亡。此外,维护他们需要大量的成本,因此我回收了大部分,只留下唯一一个体质尚可的实验体。」
「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是我最契合的容器;当然这种事不会发生,比起诸多缺点的移魂手段,我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无限期地延长自身生命。」法瑞斯特的笑容邪恶而阴暗,「大法师能活上一般人的数倍之多──而傀儡师能得到永生。他们大可徒劳无功地尝试,但他们永远毁灭不了我……」
他转头望向亚肯特。出乎他的意料,後者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石棺里的人体。
「仆人!」他厉声说:「我说话的时候,你得看着我!」
亚肯特转头看着他:「他还活着吗?」
「他的生理状态跟活人无异,只是没有灵魂。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法瑞斯特说。
「我听到了,你在杀死你自己。」亚肯特喃喃自语:「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傀儡师不满地瞪着他,「是唯一合格的容器。」
亚肯特转过头看他。
「你的记忆锁,和我身上的锁是一样的东西吗?」
「差不多。」亡灵法师说:「原理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古老的黑魔法,施展困难,会解的人也不多,就连我也要花一番时间准备才能处理。」
他低声念诵出一长串咒语,法杖飘散出黑雾,将亚肯特整个人笼罩住。
「至於你身上的……不是记忆锁,也不是魔力锁,你的魔力流动并没有被阻碍的迹象……我看不出它锁住的东西,真有趣……你总是在招惹比你强大的对象,对吗?麻烦的小家伙。」
亡灵法师定定盯着他的仆人。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总是那麽纯净而清澈,跟他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似乎从没看过你害怕的模样。」他说。
他走向仆人。法杖抬起亚肯特的下颚,亡灵法师空洞的眼眸映照着他明媚的脸庞。
「不是因为我威胁不到你,而是你失去了恐惧的能力。也许他采用的不是从外部改造的方式,而是更为保守的……不,不应该只是这样,这个漂亮的锁能锁住更大的东西。」亡灵法师眯起眼睛,「这要是我弄的,那肯定能锁住一整个灵魂,你会是我最忠心的傀儡……但我没必要采用这种代价高昂的诅咒,不论是情绪抑制或灵魂控制,一般的黑魔法及药剂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亚肯特眨眨眼。「闇水晶、灵魂残渣、精粹魔法石、迷魂药水、分灵结晶、幻象之花。这种程度对你来说算是代价高昂吗?」
亡灵法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灵魂。」他说:「还有一小部分施术者的灵魂作为制约。不是直接抽取,是在锁与施术者的灵魂中建立连结;如果锁被强行解除,对象也许不会有事,施术者却会因此遭受重创──吃力不讨好,不是吗?我要是那个法师,肯定会把你看得紧紧的,不可能放任你四处乱跑。」
亚肯特愣了愣,紧接着,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蓝眼睛闪动着晦暗不明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一旦解除了这个锁,施术者的灵魂也会跟着受损?」
「当然。锁是倚靠施术者的灵魂存在,就算施术者死亡,他的灵魂也会继续维持法阵运作。如果被上锁的对象死了,施术者的灵魂会跟着锁一起消亡──你可以想像,虽然灵魂还在施术者身上,但那已经不属於他了,而是成为法阵的一部分,永远无法获得自由。」亡灵法师探究地盯着他,抵着他的法杖微微施力。「或是他可以采用改良过的变体,在制作锁时额外建立条件或期限,让锁在特定条件上自然解除。这会让施法更加困难,但能大大减少风险。不过与其这样,不如直接使用其他的制约法术更为简单方便。」
「听起来,这个锁的构筑原理跟大法师的诅咒相当类似。」
傀儡师点点头。「预借力量的献祭禁咒。以自我灵魂作为抵押,向术法预支超乎想像的力量,日後再以各种形式偿还。客观来说,这是种代价较小的献祭方式,但对於施法者来说恰巧相反,因为他得使用自己的灵魂才能与这类禁咒绑定,并且就像多数禁咒,施法者必须有足够强大的灵魂与魔力,才能驾驭这类魔法。」
「虽然你身上的锁不像泰利斯的灵魂吸取那麽大规模,但效力一样惊人。这个锁永久牢固,如果不是被强制解除,基本上没有失效的可能,并且一旦安上了,施术者将再也取不回自己的灵魂,尤其是当施术者死亡,灵魂被牵引到锁之中,提供锁继续作用的能量,而锁也会变得更加复杂难解……」
「那是个有效但愚蠢的方法。」法瑞斯特探究地盯着他,「我很惊讶,你竟然会知道配方以及施法程序,不是黑法师的人不会知道这个……白法师可能会,但不会这麽清楚。」
亚肯特耸耸肩。「毕竟我是一个黑法师的作品。」
「我认识的黑法师不多,唯一一个施得出这种魔法的人已经死了。但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前主人的名字。」法瑞斯特收回法杖,「我从不耗费心神在没用处的法术上,你是多麽狂妄才会认为傀儡师会帮你,凡人?」
亚肯特露出苦笑。
「也是。」他落寞地说:「像我这样毫不重要、随处可得的材料……」
傀儡师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也……我也不喜欢你被除了我以外的人控制,既然你现在是我的仆人……」
亡灵法师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他不安地来回踱步,手指揪着宽大的袖口。
最後,他毅然决然抬起头,直视着那双默默注视自己的蓝眼睛。
「我想过了,你确实有这个资格……我会想办法的。」
「不用了。」亚肯特说。
法瑞斯特顿了顿,「什麽?」
「不需要了。」亚肯特耸耸肩,「老实说吧,我的灵魂并没有被禁锢,那个锁就只是让我不害怕而已。就像你说的,我是一个黑法师顷尽心力的作品,我一直尖叫也会影响他的魔法成果。」
「过激的情绪的确会影响灵魂的稳定。」法瑞斯特说:「而那犯不着上个锁。」
亚肯特笑了起来。「那麽他就是个不合格的黑法师了。」
法瑞斯特脸上蒙上了怀疑的神色,那让他的面庞显得更加阴冷,他的嘴唇紧抿着,似乎是在克制念咒的冲动。
「你到底是为何而来?」他问。
「为了解除诅咒。」亚肯特笑着看他:「但我现在爱上了你,你明白吗,法瑞斯特?」
他走向前,伸出双手,将亡灵法师圈在自己的怀里。
「我不想冒险。」他低声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如果解开了锁,我可能会开始大声尖叫,直到你受不了把我杀了。」
「我不会这麽做。」法瑞斯特冷静地盯着他,「我会用其他方法让你听话,不会杀了你的。」
「为什麽非得这麽做呢?」亚肯特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能接受吓到失禁的我吗,法瑞斯特?」
「我为什麽要接受?」法瑞斯特迷惑地望着他。他想像了一下过去颤抖求饶的人类,安上了对方漂亮而扭曲的脸孔……那样的画面顿时让他感到晕眩。
「我不允许,你会疯掉的。」他说。
「你知道吗,法瑞斯特。」亚肯特轻声说:「如果你深爱着那个人,你应该接受他真实的样子。温柔美丽的、尖锐丑恶的、苍老的死亡的……如果你不能接受,就让他走,不要想着去改造他,因为当你改变了一个人,他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你只是在与心中的幻影相爱而已。」
法瑞斯特瞪着他。
「去二号容器室里擦洗容器。」过了一会,他命令道。
那是个惩罚。对方马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等等是午茶时间呢。」亚肯特说:「我准备为你现烤苹果派,边缘挤上奶油,搭配添加蜂蜜的薰衣草茶……」
随着仆人的描述,法瑞斯特感觉自己的唾液急速分泌。但他很快抑制住吞口水的冲动,这太不像话了。
他不能总是被仆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救了他一命……就算真心为他好,这个人也得明白自己才是堡垒的主人。
「你在挑战傀儡师的权威吗?」他沉下脸,阴冷地蠕动着嘴唇。「你觉得自己当真如此重要,因为你知道怎麽混合那堆香草、面粉和牛奶?」
亚肯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
「我这就去洗容器。」他深深叹了口气,「至少我的仆人可以帮忙我……」
他一面咕哝着,一面朝走廊尽头走去。
在他背後,亡灵法师安静地站在原地,久久望着他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