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亚肯特来到法瑞斯特的卧房。
门在他靠近时自动开了,彷佛在邀请他一般。他四处张望,很快在白色的大床上找到那抹惨白的人影。
亡灵法师正靠在床头边看书。低垂的睫毛遮住灰暗的瞳色,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象徵衰老的白发滑过苍白的颈项,在深沉的黑色丝绸睡袍交错出斑驳的色彩,让人联想到被死亡缠绕的将死之人。
没有绝望,因为不抱希望,又或者那人早已身在死亡之中,成为亡灵的一份子──他是如此平静而死寂,像个坏掉的傀儡娃娃,仆人的到来也不能引起他丝毫动静。
亚肯特反手关上门,傀儡娃娃终於抬眼看了他一眼。
「我带了茶和牛奶。我想你会喜欢这个。」他将托盘上的茶具放到床边的茶几上,「它能帮助你入眠。」
法瑞斯特放下书,看着亚肯特倒茶。一缕金发遮住他的脸庞,低垂的眼睫像金色的小刷子。修长的手指按着壶盖,茶水以一道漂亮的弧线注入,然後是蜂蜜、牛奶。银制小汤匙轻轻搅动,发出微小的、清脆的声响,香气渐渐氤氲开来……
亡灵法师啪地阖上书。
一分钟後,亚肯特微笑着看着傀儡师喝茶。在那之前他先试了一杯,以向傀儡师证明他没在茶里下毒。
「你从没让厨子准备这些吗?」他问。
「愚蠢的问题。傀儡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没时间浪费在肤浅的口腹之慾。」
「这只是一个微小的调剂,你应该对自己好一些。」亚肯特说:「你喜欢这些,不是吗?薰衣草、香草茶和牛奶,还有刚出炉的烤点心。香甜的蜂蜜会让你不自觉地想多来一点,你也喜欢花费多一点时间慢慢啜饮,让温热的香气一点点弥漫整个鼻腔。」
傀儡师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他。
「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喝茶的模样和你工作时不一样,看起来放松多了,我感觉你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愉快……」他顿了顿,「你有梦想吗,法瑞斯特?无关於这座堡垒以及傀儡,而是关於这些更美好事物的梦想。」
「梦想?」法瑞斯特冷笑起来,「你为什麽觉得傀儡师会有这种无谓而愚蠢的东西?」
他推了推法杖,让顶端的骷髅头抵着仆人的喉结。只消一个咒语,他就能切开後者的咽喉,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傀儡师只有得到的,和尚未得到的。」他说:「我会留下所有属於我的东西......只有弱小的凡人才有梦想,因为你们什麽也得不到,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亚肯特笑了起来,喉咙细微的震动经由法杖传到傀儡师手里;彷佛触电一般,法瑞斯特下意识缩了缩手指,但他很快就又握紧了法杖──不论何时,他总是控制局面的那个人。
「事实上,你拥有的并不多。」亚肯特柔声说:「在我来之前,你已经忘了克利班草茶的滋味,也不曾想起自己的过去。也许你遗忘得更多,忘记那些被你抛弃的东西对你来说多麽重要。」
又来了。
──又一次,这个仆人对伟大的傀儡师提出质疑。
法瑞斯特眯起眼睛,与此同时,亚肯特及时闭上了嘴,迅速将茶具扫到托盘上。
「我去去就来。」他笑着後退,一眨眼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傀儡师哼了一声,收回指间的杀意,将法杖重新塞回被窝里。
法瑞斯特发现,他的仆人虽然经常不识好歹,但在某方面敏感得惊人。他似乎能分辨自己何时虚张声势,何时真正动怒──他一再挑战自己的底线,然後在傀儡师准备惩罚他时识相地收敛。
当然,法瑞斯特没打算破坏他的肉体。在不伤害的前提下让人痛苦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可以放大他的神经反应,让本该微小的疼痛如同千刀万剐;他可以制造幻觉,让他在最恐怖的影像中嚎叫;他可以找个私密柔软的地方,划开再治癒,然後再划开……
然而,他到目前为止还没付诸实行。而他大胆的仆人,仍旧在抽身後一次次回来,彷佛不知道自己刚逃过一次痛苦的劫难。
轻微的声响传来。
看,他又回来了。
傀儡师已经熄了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缕幽光。亚肯特轻手轻脚地爬上来,动作流畅得就像他爬的是自己家里每天睡着的床。接着他伸出手,一派自然地将静止的亡灵法师揽进怀里。
一股力量突地冲击过来,猝不及防将他推落在地。
顾不得狼狈的姿势,他抬起头惊讶地望向对方。
「你不喜欢?」
「那麽近干什麽?」法瑞斯特满脸恼怒,但没多久又说出了相反的话语。「过来。」
仆人灰溜溜地爬起来,重新在床上坐下。他盯着亡灵法师看了一会,又试图凑近,但一层看不见的墙阻止了他的行动;他的唇就这麽贴在结界上,像是在玻璃上印下一枚亲吻。
法瑞斯特又惊又怒,他看着仆人张开唇,里头红色的舌轻轻转动,挑衅似地舔了舔他的结界。
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这人……这材料太不正常了!
法瑞斯特按捺下自己的怒气,掏出法杖威胁地指着他。
「躺着。闭上眼睛,睡觉!」他沉声喝道。
这一次,仆人终於安份了下来。他收回唇舌,盯着他,慢慢躺下,然後在亡灵法师的怒瞪下闭上了眼睛。
夜已深沉。魔法灯设定好的最後一抹微光消失,无边寂静笼罩亡灵法师的卧房,彷佛浑沌降临,黑暗中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窸窸窣窣。
──亡灵法师挪动了身体。
乾枯的发丝轻轻搔着他的脸庞,贴着肩颈的皮肤乾燥冰凉,一只手悄悄爬过他的胸膛,环抱住另一侧的肩膀。
他好像很享受般地蹭了蹭,然後放松下来,不动了。
──就这样?
亚肯特没有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他悄悄扬起了笑容。
这个笑容当然没逃过亡灵法师雪亮的眼睛。
法瑞斯特也跟着笑,笑得邪恶又狂妄;他的肢体放松而毫无防备,但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来自蝼蚁的挣扎,只有他知道自己指尖凝聚了多大力量,多麽令人惊叹的魔法……
──来吧,让我告诉你什麽叫做地狱,可悲的人类!
在仆人不知道的时候,亡灵法师已经结好了网,将猎物紧紧缠绕其中;在那人动作开始的那一刻,他会施予幻术,让猎物在美梦中沉睡。可怜的蝼蚁在梦中与他缠斗,最终战胜了邪恶,成为整个大陆的英雄;悬赏金够他十辈子奢华无度,美女簇拥着他回乡;而在蝼蚁为自己安然回到蚁窝而大肆庆祝的那刻,他会将他生生唤醒!
绝望会在那一瞬间引爆。多麽甜美诱人,那扭曲的漂亮面容以及愤怒恐惧的目光……对,那才是真正适合他的东西;认清自己的无力,颤抖吧,凡人!
亡灵法师一双眼亮得惊人,他紧盯着仆人带着笑意的英俊脸庞,暗自等待着。
──然後,他就这样张着眼睛,直到天明。
尽管长年封闭的堡垒里没有任何一丝早晨的阳光进驻,墙上的魔法时钟依然规律而稳定地运转;此刻,设定在日出时刻的闹铃启动,时钟微微震动,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仆人醒了。和他四目交接,送过来的微笑真诚又愉快。
「早安。」他轻快地说。
法瑞斯特抽抽嘴角,一个法术将仆人轰下床。
亚肯特爬起来,给了他一张毫不介意的笑脸;他的金发被睡得翘了起来,看上去俏皮而生动。
亡灵法师打量他的仆人,精力充沛,似乎睡得很好──以往进入他卧房的仆人都睡得很好,法瑞斯特会利用魔药或法术剥夺他们的行动能力;但这次他什麽都没做。他迫不及待想在仆人攻击失败时狠狠打击他,挫挫他的气焰,他可是期待很久了!
但没有。仆人一点攻击动作也没有,身上没有刀或暗器,还毫无防备地睡着!
这家伙倒是心机深沉。法瑞斯特眯起眼睛,他打算取得自己的信任,卸下他的心防,再趁机补上致命的一刀?
很好。看不出来他还挺懂得忍耐,但这样更好。筹画越久,失败的那瞬间就会坠落得更加彻底,他简直已经等不及看到那张脸扭曲痛苦的模样了。
──到时候,就是他想睡也嚐不到睡着的滋味!
「替我更衣。」他朝仆人伸出一只手。
仆人顶着灿烂的笑容,从善如流地脱下他的睡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