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瑞斯特一心以为经过这件事,他新来的仆人会改正自己的态度,他终於能在那双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睛中看见符合他身分的恐惧和不甘,但很快──确切来说是第二天,他的仆人将他的下午茶送到他书房的那刻──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嗨,疯子先生。」
这是他看见他的第一句话。
「你该称呼我为主人。」
这一次,法瑞斯特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勃然大怒。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他已经习惯了这仆人出其不意的冒犯,包括直呼他的名讳、随意插话、无视他的警告、不经同意就在他堡垒随意走动……
是他先前太失常了,跟个材料愤怒什麽呢?过去法瑞斯特被无数人用最恶毒的词语辱骂过,他也没因此影响情绪。
此刻,他看着仆人青紫色的喉结滚动,听着那因受伤而沙哑的轻柔嗓音,竟隐隐有些不自在──他习惯面对憎恨、愤怒及恐惧,这个人类平淡的反应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做过了头。
……做过了头?才怪。他可以对属於他的材料做任何事,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至少在他成为屍体前毫无用处的人类;但他承认这人确实挺能引起自己的兴趣,因此自己愿意将他养得久一些,等待最完美的时机到来。
到时,他要先将他的灵魂取出,细细研究其中的组成;然後将药水灌入他的血管,切开他的皮肤,先开头盖骨,将各种配方浸满每一寸细胞──法瑞斯特隐隐感到兴奋,他阴冷地盯着自己仆人英挺的站姿,喀地一声咬碎口中仍冒着热气的巧克力饼乾。
亚肯特打了个冷颤。
「别这样看着我。」他抱怨道。
法瑞斯特邪恶地笑了起来。「为什麽?」他问,难得地对自己的仆人产生了好奇心。「你感觉到了你对我的重要性吗?」
亚肯特古怪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说真的,我宁愿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哦,放心。你不会一开始就进垃圾处理场的。」亡灵法师轻柔而阴冷的嗓音舔着他的耳膜,「我会榨取出你最大的价值,使用你每一寸骨头、血肉和灵魂……」
亚肯特清了清喉咙。「我的价值远比那些都还要多。」他说。
对於仆人的无礼,法瑞斯特没有发怒。他从喉咙里发出嗤笑,慢条斯理地吞咽温热的茶水;过了好一阵子,预想中的声音却没继续响起,他终於按捺不住地抬眼望向自己的仆人。
「你的价值?说说看。」他放下茶杯,双手随意垂放在扶手椅两侧,摆出了个舒服的姿势。
亚肯特突然笑了。那是个有些狡猾的笑容,他弯下腰凑过去,温热的鼻息拂过法瑞斯特的耳朵。
「我以後会慢慢告诉你。」他轻声说,低柔的嗓音震动着傀儡师的耳膜。
哼,故弄玄虚,拖延战术罢了……在心里讥讽地想着,亡灵法师的表情严肃而凝重,紧抓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关节泛白。有什麽柔软的东西扫过他的耳垂,在他做出反应之前,他的仆人已经退开,放大的金色睫毛掠过他的视野。
突如其来的接近总是伴随攻击。法瑞斯特没有做出防卫,是因为确定眼前毫无魔法资质的人杀不死他;但对方完全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却靠得这麽近……太近了,除了被改造完全的正式仆人,他从来没有跟谁靠的那麽近过,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任何活着的人会想接近他。
法瑞斯特张开嘴,喉咙有些乾,他赶紧拿起茶杯匆匆喝茶,动作太快,第一口他就被呛到咳嗽起来。
一只手扶上他的背脊,象徵性拍了拍;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在收起时指尖轻轻滑过後颈,然後停在他的肩窝,轻轻揉捏。
「你做什麽?」亡灵法师整个人跳起来。
亚肯特一脸无辜。「按摩。试试看?」
按摩?
不只他,钱德勒也曾提出同样的要求,但他的技术平平,还不如他自己调配的肌肉松弛药剂来得有用。然而……
法瑞斯特想了想茶和饼乾的滋味,慢慢坐了下来。
「我允许你继续服侍我。」他昂起下巴,高傲地接受了仆人的服务。
亚肯特掌握的技能很广泛。举凡准备仪式、进行实验、按摩、急救、修理、园艺、烹饪、弹奏乐器到绘画都难不倒他;那浑然天成的灵巧手指以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曾经让他得到天才神童的美称,在村里简陋的学校教室里,他承受了无数次惊叹的目光,就连他自己也认为他将成为一位伟大的人物。
直到年龄渐渐增长,他的极限才渐渐显露出来。
他的老师曾说过,他是优秀的匠,而不是天生的大师。他的奏乐精准却搔不到痒处,绘画栩栩如生却能轻易被影像记录器取代,而他的魔法……那是一团灾难,被完美的法阵线条精心包装起来。
是的,亚肯特曾经以成为法师为目标。
那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职业之一。亚肯特的父母只是小镇里的工人,却生出了优秀异常的孩子,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儿子会让平凡的家翻身,想尽办法弄到各式各样的魔法书,逼他记下那些繁复的法阵及咒语,幻想着等凑足了钱,就将他送到任何一家法师学院,让他去参与入学考试。
时间不是问题。传说成为法师就能拥有惊人的寿命,换句话说,等到亚肯特四十岁再入学也不算太迟,毕竟以他的聪明才智,活到五百岁肯定也是没问题的事。
就算等不了那麽久,钱也不是问题。不是听说魔法资质足够的话,甚至能全额抵免学费吗?亚肯特那麽聪明,也许还拿拿到大笔奖学金贴补家用呢!
不过,首先,他们得先存够旅费才行。
尽管直到战火拆散了一家人,他们还是没能凑足钱,但他们运气惊人的儿子到底完成了他们愿望的一半,进入海瑞金魔法学院,学习如何当一个合格的法师。
可惜,後半部分,他是无法完成了。
亚肯特找到了他父母的时候,他们已在另一个小镇生活多年,过着一贯的建筑工人的日子。他的来访让他们的生活大放光彩,他们得到镇长的敬重,成为街坊邻居口中最成功的一家人─一个平凡小镇出了个法师,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他的父母甚至不再出门工作,源源不绝的人上门攀亲带故,提供他们金钱、食物,以及膨胀到极致的虚荣。
当然,亚肯特当时没想到自己会造成这些影响。要是知道,他是绝对不会上门拜访的──等那些人发现自己无法回馈这些支付,他的父母必然穷困潦倒,而他也未必有能力保护他们。
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只要他能读到高年级,获得足够的知识,至少还能走上学者的道路,或者成为法师组织的行政人员。他至少能赚取足够养家的薪资,接他的家人来城市生活;他甚至不求毕业,因为那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了。
这受限於他先天条件的不足:他的魔法资质只比学院的清洁人员好上那麽一点。
当然,这在普通人眼里还是相当厉害的。
上古史、魔法史、咒语学、魔法材料学、法阵学、魔物学、药草学、法师法和魔法灾难防治法规──这是他最为优异的几样科目,其余的只要掺杂法术的行使总是徘徊在及格边缘。他的重修费用来自於校内工读,以及帮其他富有同学应付作业的报酬;而为了避免被退学,他经常利用材料中的丰沛魔力辅助、增强自己的魔法,制造出不错的成果。
他原先想着要靠这方法一路过关斩将,但很快就发现那远远不够。
在某一次考试成绩公布後,亚肯特找上了教授元素魔法的老师。
「我不明白,」他说:「我成功召出了火球、水雾和土系防护壁,为什麽还是不及格?」
「现在,在我面前,你再试一次,能成功的话我就修改你的成绩。」他的老师说。
亚肯特露出无奈的神色。在没准备药水和材料的前提下,他不可能再现考试当天的成果。
「你只看得见外在的模样。」元素学教授悠悠说道:「然而,合格的法师应该能清楚掌握法术能量的流动方式和组成。我一看就知道你的魔法是失败的,元素并不听从你的指挥,它们困惑而焦躁,被局限在一方法阵里横冲直撞,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亚肯特仍在垂死挣扎。「但…..就效果来说是一样的,我只是用的方法不一样。」
「那麽你就不是法师,顶多是法匠罢了。从课堂一开始到现在,我从未感觉到你魔法的灵魂,全是借用材料催生的化学变化,就算不是法师的人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亚肯特哑口无言。
事实上,不是只有那位老师这样认为,他已经听过许多类似的评论。
毫无意义、制造假像、灵魂空洞的魔法。
这样的他当然无法争取奖学金。後来,他不堪学费的繁重负荷而休了学,他的材料学老师凯尔特欣赏他的实验能力,雇用他当研究助手。
自此以後一帆风顺,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如鱼得水,他终於不用再缴尽脑汁挤出自己没有的魔力,或是为了凄惨的成绩跟老师讨价还价;但有时,凯尔特还是会忍不住碎念一番。
「你读书或做事就像机器一样精准,但缺乏灵魂,一点感情也没有。」他说:「我看不见你对於真理的追求,这样怎麽能成为成功的学者呢?」
亚肯特常常在想,所谓缺乏灵魂,到底是什麽样子?他也是个人,体内也装着灵魂,但却彷佛不存在般一次次被人否定。虽然他不常表露情绪,但他也是会难过的──当然,困惑的成分大一点。
他其实不在意自己是否扬眉吐气,是否成为成功人士。他对人生没什麽追求,虽然擅长许多东西,却没什麽特别喜欢做的事,他只是需要赚取足够他与家人们生活的钱;他总是微笑着接受那些赞扬或批评,同时百般聊赖地活着、工作着。
他想,也许他需要个有灵魂的人帮忙。他建立出骨架,然後那个人填入所谓的灵魂,他们一起制造出完美的作品,也许届时他会真正感觉到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