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比書還寂寞 — 關於杰洛的愛人與其他

依旧风和日丽,以农维生的书之国忙得很,大多数人在我们辛苦耕作的田野间穿梭来去,他们粗野地从高壮的支干拔起书本翻了翻、再随意搁上,同样的书散逸各地、不同种的书堆叠一块,田野乱糟糟得刺我的眼睛︰那些书都是小姐们辛辛苦苦植上树的,凭什麽给他们胡搅,心血来潮就信手拈来,不一会儿便扔到几尺几丈外,他们知不知道种书的辛苦呀。

愈看愈辛酸,於是我推着一车新书苗小心地穿越田埂,还要当心横陈的手足──一来赶赶那些不工作又霸占位子的白吃,二来想把那些乱堆的书先收集起来。有些贪图新鲜的国民纷纷伸手抽书,我想拍开他们的手说不要,但是突然想起杰洛严厉警告过「不准违逆任何国民」,於是一声不吭,冷眼看着那些碍手、碍脚。突然轰啦一声,高叠的书苗散落满地,我心头一颤,赶忙蹲下捡拾。要是给严谨的赖大人看到了,肯定要大大说教一顿。

正要捞回最後一本,不意碰到另一只伸来的手掌。

「对不起。」原来那是个二十开外、打扮时髦的女子,我看过她好几次,算是书之国资历很深的国民。

想吃这本书吗?我将书递给她,却见她摇头。

「不是,我……我是想请问你,杰洛今天怎麽不在?」她用小指勾起散落的鬓角,神情有些忸怩。

杰洛?我想到刚刚看见他和乾姊手拉手不知去哪,该跟她说吗?

「杰洛呢?」察觉到我的迟疑,女子开始紧张,涂了丹蔻的手指搭上我的肩膀。「他是不是又背着我偷腥了!我就知道!上次我追问他那个女孩是谁,他就是不说!他就是不说!」说到後一句脸颊高耸、皱纹加倍,生生老了十岁。我想推开她,可是她的指甲嵌在我的衣服绉褶里,怎麽扒也扒不开,眼看周围的国民脸都浸於书中,一点儿都看不见、听不到我的恐慌,只有我一个人醒觉着、面对她的怒气。

──我忆起了:上上次看见她就站在这排田埂,恨恨地越过书苗窥看杰洛交代小霞工作的样子,不小心把书苗拨下田埂发出好大的声音,最後把那几本书抱走;上次她直接找杰洛攀谈,杰洛把她带到人烟稀少的宗教占卜田,乾姊带我在邻径偷听被她发现了,杰洛咕哝几句我是他下属,旋即把这女人扑在树上不让她走,让乾姊气得脸色发红、拂袖而去。

杰洛教我不能违逆国民,他自己呢?

「……这位小姐!」赖大人悠悠地现身,他的手臂正好横在我身前。「不好意思,这小子冒冒失失的靠不住,不知你需要什麽服务,跟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仰头,只见他的鬓角灰星点点,闪亮得刺进我的眼帘。

「啊……不好意思,一切都是误会。」看见赖大人,女子瞬间就恢复优雅的身姿,她收回涂满丹蔻的青葱玉指,慢条斯理地将鬓角塞在耳後。「你好,我是杰洛的女朋友,等会跟他有约。」

「等会?」赖大人挑眉问道,掏出怀表。「恕我失礼,杰洛的下班时间应该还没到吧?这几天我们在办庆典的事情,他应该整天都在忙。」两个「应该」说得不经意而自然。

「是这样吗?」女子扬起好看的弧度,语气不容置疑。「可是杰洛跟我约好了呢!」

赖大人的颏骨抖了抖,缓缓拉起一个微笑。「我知道了,我让杰洛过来跟你说,请你在那儿的座位稍待一下好吗?」说完,他对我扫了个眼色,就要领着那女子走去对面的法律书田,岂料那女子却倏然避过赖大人的手势,笑吟吟地指着我说:「那就请他陪我去找杰洛吧,您那麽忙、又是杰洛的上司,怎麽能添您麻烦?这位年轻人我也熟呢,杰洛上次才向我介绍他!让他带我过去就好了。」

我不禁後退一步,掌心抚了抚被她抓过的瘀痕,似乎更痛了。赖大人蹙起眉头,口中操着温润而坚定的语调:「这位小姐,无论是这个年轻人还是我,都是为了帮你才在这里,请不要客气。要找杰洛,请跟我来。」

「好!」女子站住不动。「既然您能体谅,我也不为难。只要告诉我那个跟杰洛走进去的女孩叫什麽名字、跟杰洛是什麽关系,我马上离开!」她虽然在问赖大人,一双杏黑大眼却紧紧盯着我,好像我欠她八百万还杀了她的亲人似的。

我呆呆的向她摇头,杰洛跟乾姊去森林的事情赖大人并不知情,乾姊也嘱咐我不能告诉别人,我不能出卖乾姊,我不能。

「小姐说什麽我不太理解呢,」赖大人横扫了我一眼,垂眸转身踏回,却把女子的来路堵住。「这书之国所有的人事都是我负责打理,但下班後的事我却管不着,小姐要问何不跟我的同事们另外约时间?」他朝向女子抬起刚毅的下巴,那笑容就像肯州爷爷的胡须飞扬着。

「──毕竟,我们都还在工作呢。」

刹那间,赖大人的背影高大起来,挺拔的身形像松骨那样屹立,臂膀如松枝嶔崎,如同我记忆中那片苍翠的树荫、无边无际──

那是不知多久以前的某个清晨,我跟还不是乾姊的乾姊搭公车上山,就为了找乾姊念念不忘的一棵无名老松。

我们在那座山头转圜几趟,经过无数棵松柏榉桧,可乾姊都说不是,她说虽然它们都像、甚至更加高大,摸上去却没有记忆中的温暖。她边用袖子擦拭鼻头的汗水一面露出娇憨的笑说:不是会晒伤人的这种温暖。

我就这样随乾姊翻过半个山头,直到烈日当空,一滴滴炫目的汗水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不禁循着本能往阴凉处趋避,这才发现原来它就在我们的头顶。

「欸,你觉得松树为什麽不会凋零?」乾姊偏头轻轻抚着粗糙的树皮,我摇摇头,我怎麽知道呢。

「杰洛说是因为树下的小草喔!」她咧嘴。「因为松树不忍小草风吹雨淋,终年常绿、屹立不摇,他说是因为松树深情!」慢慢地,她收起笑容,脸色如眼前的深褐木皮。「可若我是小草,我宁可松树能适时弯腰、适时地枯,适时地展现他的脆弱哪。」

我摇摇头,乾姊灿烂一笑。「怎麽,不以为然麽?」

再摇摇,其实我也不知道。

──看着赖大人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松树长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拗不过赖大人,女子哼声走开。赖大人目送着她走出国门才转过头来,脸上仍残余着公式化的笑容。「去办公室找急救箱吧,免得把书弄脏。」说完就走了。我愣愣低头,原来素白的制服衬衫上透出隐约丹蔻的红痕,乾姐曾说急救箱里有瓶神奇的药水,能消去衣服的污渍。不管他有没有看到,我低头轻揖就直驱宫殿,办公室就在宫殿旁的小门里。

然而经过大殿,我突然想到办公室都是乾姊在整理,只有她才知道急救箱在哪,於是我绕过宫殿往後面的森林去,才推开那扇通往森林的门,赖大人的吼声就猛泄出来。

「你这混帐!不想想现在是什麽时候?这又是什麽地方?你们居然在这里……真是对书的亵渎!」

朝门缝窥去,只见赖大人伫立在参天的书柱之间,对着正整理领口的杰洛破口大骂,侧边是神态自若的乾姊,她的尾指还勾着纤细的透明肩带呢。

「我们什麽也没做。」杰洛沉声道,赖大人冷冷地瞧着他说:「是还没做吧?看你们这麽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杰洛,你令我太失望了!」说着握紧拳头扬起,杰洛见状也不回避,坦荡荡地望着他。气氛僵持不下,不料一旁的乾姊突然插口。

「那你把我开除吧,赖。」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闻言杰洛猛然转头喝斥:「闭嘴!」乾姊却没理他,盯着赖大人一字字认真地说。

「我的确丢下前台的工作跑到这厮混。虽然我只是照杰洛的指示做事、且只有杰洛拥有那扇门的钥匙,你还是可以当作是我这未成年的工读生唆使上司偷懒。」她笑笑。「还是,你看不起我的能力?」

赖大人看着乾姊,低沉的语气挟带滔天的怨恨:「你以为我不敢开除你?在这书之国只有嗜书或惜书之人。冲着这点,我在街上随便抓一把都能找到七、八人代替你,不看书、不屑以书为职的你,凭什麽待在这里?凭什麽扰乱书之国的一切!」

「那就开除我吧,」乾姊仍笑着,她抬起白皙的藕臂将秀发拨到肩後。「相信依您的工作能力,三天後的庆典就算没有我,仍能顺利办成……」

「别说了!」杰洛猛地攫住乾姊的手臂,令她痛呼出声。「赖,一切都是我的疏失,钥匙在我身上,人也是我叫过来的。我可以跟你保证今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很珍惜自己的工作,我也不能失去这个工作!她──也是!」他着急地向赖大人保证,一面转头向乾姊使眼色。

乾姊赏给他一记眼刀,高挑的细鞋跟重重踩上杰洛的皮鞋头,让他不禁痛得放开手上的箝制,看着她风风火火往小门冲出来,不偏不倚就跟我摔一整个筋斗。

乾姊抬起头,脸黑黑地用力推我一把,站起往书田跑了。我揉揉屁股站起来,往半开的门扉瞧去──赖大人跟杰洛还在那里,没发现我的存在。

只见杰洛对赖大人说:「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追究她。」赖大人没回答,只是来回踱了几步,杰洛於是再开口:「赖!拜托你了。」

赖大人没正面回答,只道:「刚刚有位年轻女士来找你,你最好整理一下自己的人际关系,除此之外,庆典的事情也请你多操点心!」说完严厉地瞪着杰洛。「别再令我失望了。」

杰洛闻言低眉,恢复平常那副冷淡的神色。「……我知道了。」我看他们身形微动,便从门旁离开。

宫殿的前花园很宽敞,却总是人挤人,一群人排排站等着让阿鸿刷标签、包装书苗然後带回家,或者问旁边的乾姊哪里有中意的书苗,可是乾姊呢?刚才冲出去後她并没有回到岗位呀。我低头拉起袖口,发现手臂上的瘀血漫了好大一块,黑青红白、劣迹斑斑,有点丑,又狰狞得令人有点害怕。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决定去找乾姊要急救箱。

离开宫殿的范围,前面就是广袤的书田,从前庭的木阶往下看,十列敞田整齐培育成熟甜美的书本,待人采撷,由东到西分别是学习工具、教育、生活品味、理财、旅游、科学、社会、文学、宗教占卜,阡陌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国民,他们或埋头苦吃、或寻寻觅觅、或互相品评美食,端着恍惚的笑脸,乐不思蜀。

乾姊对我说过:如果她是书之国的主人,一定每天都从皇宫俯瞰她的国土。她拿着红红绿绿的扫把一边扫起书柜缝隙的灰尘一面嗤笑。

「如果像咱们国王一样整天躲在皇宫不出来,坐拥这大好河山有何意义?」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咱们的国王在想什麽,我们在书之国从未见过国王,国王的旨意永远都是赖大人传递给我们,例如年终结算、国庆等等,乾姊带我进书之国时也是赖大人做主让我住进宫殿隔壁的小楼,那是一幢铁皮加盖的房子,被漆成凄惨的鲜绿色,入口就在书之国後门的转角处,依恃宫殿而建。门前堆砌一些不常用的杂物,我跟杰洛的房间就挤在後方,够塞双层床和一组桌椅而已。

我问过杰洛:让我住进这里是国王的旨令,还是赖大人的意思?杰洛「噗」地笑说:「国王?现在这里谁还管国王是谁啊?赖才是名副其实的主人啊!」

我跟杰洛一样敬重赖大人,赖大人对杰洛万般照顾,就像是年纪相差很多的兄弟一般,虽然乾姊似乎对他有敌意,他就像那颗无名青松一直挺立在我心中,谁也移不走。

乾姊蹲在旅游文学区的地板,盯着矮树上排排站的书不知在想什麽。

「弟,你觉得赖大人是个好总管吗?」她喃喃地问,似乎不是说给我听的。我想了想,点点头。

赖大人尽心尽力打理书之国,又很关照我们,今天还救了我,我非常尊敬他。

「是吗?」她伸出手,拂向那一排排书脊,不知摸索什麽。「我不知道……他恶劣、自以为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计较我没家教,还嫌我勾引杰洛……」她笑着转头看我,伸手摸我的脸。

「我知道你喜欢赖大人嘛,他强壮、挺拔,又让你有得住,他是你的英雄对不对?姊知道他是好总管,好不好?姊以後不说他坏话了、不敢说了……你高兴吧,高兴,笑一个吧……」乾姊丰满的唇拉得好长好长,像一把扭曲的弓弦,恣意纠结,她拉起我的脸皮,一劲儿往外扩张。

好痛喔,我不禁咧开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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