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巍峨,翬飞壮丽。
宫门高阔而阆阆,朱红画漆、金钉为饰。宫门之前,置了一列漆得朱红的木杈子,森严隔绝,以防市井之民误闯。
一道宫壁岿然耸立,砖石间甃,垒叠而成,自宫门二侧无尽延伸,兀自在汴梁城里隔出一方百丈高华之地。壁上镂以龙飞凤舞、曲水流云之状。绘桷雕榱,峻然而壮,墙上以琉璃为瓦,覆出一列莹光流泽,在日光下如一道粼粼的水。
入宣德楼门,东侧城街之北,乃常参官理政办事之处,最南一舍为枢密院,沿北而去依次为中书省、政事堂、门下省,乃至百官举朝之大庆殿。
向延恩於诸列官省厢舍外一横门处下了车,欲回转政事堂。历经先皇与当今圣上数番征伐,连灭南平、後蜀与南汉,如今国朝疆土大致底定,势必要重划疆域内之路道州县,是以他方才特至尚书省商议相关政策。尚书省乃三省之中唯一设於皇城之外的官署,出入往来皆须以车代步。
向延恩一袭正紫品官之服,袍下身姿清羸削瘦,面容一派温润斯文之外,又添上了几分多劳的疲惫。他脚步徐缓端正,走在北廊之上,正打枢密院外而过。蓦忽间,一道魁梧身影,自枢密院内闪出,岸然拦住了向延恩去路。
向延恩定步抬眸,瞧清眼前之人五官轮廓,温温作揖吐声,「原来是黎大人。」
黎仲容眉眼慵懒带嘲,睨着矮他一二寸的向延恩,口气讪讪,「向大人想必方自尚书省回转,据闻向丞事必躬亲,真真是辛苦了。」
向延恩脾性温和,不愠不怒,反淡笑应道:「是诸位大人们溢美了,近日事多,都堂里人人忙得几乎要无喘息之隙,张丞相在朝政诸务上亦是亲力亲为的,想必枢府近来亦是如此罢?」
提及枢府,黎仲容慵懒的眸里闪过一丝锋芒,收敛了面上几分戏谑不羁,「枢府为何而忙,向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向延恩听清他话里突来凝肃,心下了然,凛了心神。
「不知可否让下官占用向大人宝贵时间,借一步说话?」黎仲容微一摆手,指着枢密院一侧与中书省官舍相隔的狭巷。他双眸威而不怒,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何妨。」向延恩淡淡瞟了黎仲容一眼,吐息一沉,迳自先一步往他所指方向而去,黎仲容随即自身後跟上他的步伐。
黎仲容高大魁梧,霸气盈身。向延恩走在他身前数步,尚能感受到身後透来的压迫感,朝中第一武将之名,绝非虚具。而黎仲容想同他说的话,无须臆测,他心里亦有谱。
「下官无礼僭越,想请向大人同圣上建言,增兵西南。」两人脚步方停,黎仲容便开门见山。
「只怕黎大人真意,要说服的不是皇上,而是本官吧?」向延恩容颜淡漠,一语道中黎仲容心思。
「向大人果真聪明,不愧为都堂之首。」黎仲容自然是清楚,皇帝之所以不肯同意於西南增兵,以至於川蜀青城民乱迄今收拾不了,正是因政事堂反对自中央迁兵支援。政事堂理事者虽众,群龙之首、主策之人,除他与张丞相外,还能有谁?
朝堂之规,文政武策分别而议。每日早朝,政事堂、枢密院诸官员,先後进出大庆殿,一出一入,不共议於同一堂之上。此法系皇帝所立,意在使文武分途,不相干涉。
然川蜀民乱爆发之机,正逢天下疆域重划,各处州军编制尚未整备,地方施政未稳;又因川蜀农民之乱,乃以「均贫富」为号召,冲击中央赋税之制及农民政策,是以有了政事堂出策之理由。
政事堂为文官核心,自是以文人角度来观川蜀民乱,抱持不以武力强降、以和缓招讨取而代之,并藉此重新思量中央施政。枢密院掌兵符、理军政,院里半数职官为武将出身,自是主张雷厉风行、一举平乱,以免乱事久拖,徒徒造成多余的伤亡与牺牲。
政事堂意见齐然一致,枢密院却不然。正、副枢密使皆由文官出任,面对政事堂所提之见,早有几分动摇,故未能在增兵一案,贯彻主张,对皇上施加压力。这一切看在黎仲容眼里,更是让他愤懑难平。
「黎大人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今日有青城之乱,必是百姓挟怨已久,有所冀求。铤而走险、诉诸叛乱起事,乃是国朝失了民心,若增兵强降,只是激深民怨,反使民心更背,到时招降,势必更为困难。」向延恩凉淡的话语之中,尽是不为所动的坚定。
「呵,」黎仲容听得,先是讪讪一笑,嗤之以鼻,话中隐怒逐渐深重,「正是因你们文官那自命清高的温吞想法,川蜀、剑南等地厢军本已是兵力寡薄,又苦无支援、节节败退,伤亡日益惨重。中央派遣的招讨使司,可传回了什麽成效没有?」
黎仲容凉淡的话语之中,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冷讪讽刺。
向延恩虽是不愠不怒,然面对黎仲容直言批评,言语之间已失了几分素有的柔软,淡嗓漠声地驳道:
「黎大人,你可敢说都堂对枢府增兵的提案毫无相助?乱事初起一个月余,枢府上奏欲调剑南道内其余州军之兵,都堂一方毫无拦阻,甚至颇为赞同,然调派之兵亦是攻克不下川蜀乱民。黎大人道,这原因何在?」
「向大人欲说,先前连番征伐蜀汉等国,兵力已疲,是麽?」黎仲容讥冷的眸子一掀,望向向延恩。
「黎大人既知兵力已疲,增军一事,不是徒耗已穷之兵?再者,重划州县一事尚未功竟,原蜀汉降军编制亦乱,地方军政未整,以黎大人武将之见,如此状态的军兵,如何上得了战场?」
「叛乱起义者,不过一干有勇无谋的愚民,只因占了川蜀崎岖地利之便,方能暂占上风。若有缜密之策、精良之士,向大人以为,平定这一帮乱民,需要花我朝多少兵力与时间?地方没有精兵,中央有;应对之策非难,系圣上与政事堂不愿放行。」黎仲容语末已按捺不住情绪地咄然逼人,他狠狠瞅着向延恩,眸里执念难掩,几乎要在他的瞳中灼灼烧燃起来。
「西南路远,再精良之兵,跋涉山水,舟车劳顿,亦要无谓亏耗。」向延恩心知与黎仲容已是达不成共识,不再长言以驳,只淡淡地应了这麽一句。
黎仲容看着向延恩容颜淡漠、不再言语,亦知交涉破裂,深深眯了一双眸,敛去了方才瞳中的炯炯星火,一瞬复归至最初的慵懒与冷讪。
须臾,他凉凉一嘲,「国朝初定,理应气象恢宏,可下官怎麽只瞧见天朝那逐渐衰微的国威,你可也看见了──向大人?」
末三字语气顿然加重,彷佛是自黎仲容紧切的齿间挤出。
语落,他隐怒地重重一拂袖,旋身悻悻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