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浪漫和缓的乐声渐弱,代表进入休息时间,大家三五成群离开舞池区,四处找人聊天攀谈,而烨斐也适时拉开距离,两人之间又隔出一道隐形的墙。
「我会一直待着,如果有人找你邀舞,拿我当挡箭牌也没关系。」既然来了,好人做到底,反正烨斐并不是很在意旁人目光,想低调的心愿刚入学便彻底破灭,所以不用顾忌太多。
「其实你若不想参加,不必勉强。」对方的出现着实给了亚滫惊喜,但言下之意,烨斐并非是因为想当自己的舞伴才参加,而是出於一种帮忙心态,这反而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察觉对方的神色有些不同,烨斐撇过头,低声说了几句:「如果不是你,就算有人跳到腿断,我也不会来。」
亚滫有些怔愣,意思是说──他在对方心中算是特别的,是吧?
正想多说些甚麽,双胞胎兄弟突然窜出,「小烨!你还是来了!」
「快点快点,我们发现很好玩的东西喔!」两人一搭一唱下,迅速把人架走。
葛雷这时走近,低笑道:「没想到他真的来了。」闻言,亚滫立刻猜到是谁从中帮忙斡旋。
两人的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银发少年身上,他无疑是今晚闪耀的群星之一,举手投足间总能吸引大批目光。但想亲近却又带有无法测量的距离感。
紫阳紫月拉着烨斐走到人潮较为疏散的草地中央,刚刚人太多,所以完全没注意这里摆了一架形似钢琴的古怪乐器?琴身是用树藤做成,加上幻化成琴键的灵体发出萤光,紫阳轻轻触碰,琴键陡然发出铃缨般的笑声,俨然像被搔痒而左右扭动,别有一番趣味。
兄弟俩开心拍手大喊:「很好玩吧──!」
的确是挺有趣的……烨斐心想,缓步走到琴前伫立几秒,然後指尖轻触琴键,奇妙的是它并未发出适才的呵呵笑声,而是宛若钢琴的清脆声响。
「耶?为什麽小烨按的声音不一样?」
烨斐同样感到疑惑,一股奇妙感觉从指尖向上蔓延,地面忽然窜出一条树根,根顶如同花瓣螺旋散开,一条细枝勾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拉,彷佛在邀请他坐下,顺势而坐,他伸出十指轻轻碰在萤光琴键,几指同时按压谱出和谐乐声。
不知怎麽,突然很想很想宣泄长久压抑在心中的念想,不能说出口的话,用唱的就没关系吧?
於是烨斐微启双唇,喃喃念了一段鲜少人知晓的古老语言,他对文字的领悟力极高,莉塔跟谷垠住处的珍藏书籍向来是他的图书库,只要有方法,无师也能自通。
大部分的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甚麽,只能推敲是罕见语言。而向来对古语有兴趣研究的葛雷倒是立刻听出那是甚麽语言,「喀什玛族语,没想到居然有人通晓……」
亚滫不解其意,「甚麽?」
「他说的是喀什玛族的语言,学院内对古语特有研究的教师曾跟我提起,这是一种非常美的语言及文字──」
喀什玛族的历史距今约五百年前,族人数量相当稀少,居於深山少与外界往来,後来因不明原因覆灭,但其文化语言仍有典籍流传。不过直到现今,能看懂、理解甚至使用的人微乎其微,若不是葛雷自己对这方面有浓厚兴趣深加钻研也不会知道。
因为不会有人听懂,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
亚滫侧目对上葛雷,问道:「他……在说些甚麽?」
『我们该何去何从,明明是相同的天空,却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葛雷转述这段话,眉头紧蹙,他不理解为何一个年纪如此轻的少年竟说出如此沉重感叹的话语,可是亚滫懂,所以深深打入心中。
接着烨斐弹奏动人美妙的曲调,然後用不为人知的古语合唱,一字一句经由葛雷的翻译传入亚滫的耳中。
『我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不知何时,才能停止游荡;
我还是必须寻找,寻找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答案。
这是否我该走的方向,前方的路,是逆行还是顺向;
我还是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答案。
我缓步走着,谁能找到我?然後靠近我的心?
我只能等,我还在等,等谁能靠近我的灵魂?』
奇异景象当下引回不少人潮围观,伴随歌声环绕,所有喧嚣忽然归於平静,整座光园只有他的歌声,别无其他。
即使听不懂,可是声音中饱含的深沉感触──只要不是绝对音痴加上冷感,无不被打动。
望着烨斐弹琴,加上葛雷翻译的字句,亚滫心中翻涌起一股莫名的复杂情感,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走上前轻轻抱住烨斐。
以後,我等你,然後陪着你一起等。
所以,不要再一个人品尝寂寞了。
歌声渐弱,烨斐睁开眼睛,黑与白的世界中,他的眼正好对上那双带着复杂思绪的眼静静凝视着自己,彷佛透露出一抹讯息,对方懂,懂他在唱些甚麽。
烨斐倏然站起身,同时四周传来热烈掌声,他礼貌性地回以笑容,然後钻过人墙往角落躲去,避开人潮。
他没注意到,另一双沉灰色的瞳自始至终盯着他,犹如看见猎物的猛兽般,锐利而阴蛰。
舞会接近尾声,烨斐趁着亚滫在主持舞会的闭幕仪式从出入口悄悄溜走。刚踏出光园,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
自己又一时没控制好情绪……他以为在场的人听不懂,所以较无忌惮,虽然就算听懂也无妨,但他确信知晓他血统的亚滫懂,唯独那人──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内心的挣扎。
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根筋不对,他摇头露出自嘲浅笑。
不远处,一道人影伫立在石砖道路上,月光洒落,削瘦背影透出一股寂然,烨斐不自觉被人影所吸引,朝他缓缓靠近。离那人只有几步之遥,烨斐骤然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凝视天上弯月,映在眼中的黯淡色彩,只能靠脑中印象依稀回忆银色柔美。
过了好半晌,那人拉下兜帽,轻声说着:「雪菈最喜欢看月亮。」
听见熟悉无比的名字,烨斐心中霎时充满蜂拥而出的强烈情绪,身体止不住颤抖,美丽眼眸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仓皇。
那人缓缓转身,拉下面罩,映入眼帘的五官比印象中成熟许多,一时之间有了些不确信,但当烨斐一对上那双眼,即使分不出颜色,但那双熟悉的目光──他这辈子不可能忘怀。
喉咙彷佛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扼住,连呼吸都显得窘迫,过往记忆毫不留情在他脑中一幕幕闪过,无法停止,俨如酷刑。
艾因露出笑容,神色却异常冷酷,「看你惊讶的样子……我没死,出乎你意料吗?烨斐。」
颤抖双手痛苦摀上额间,大脑彷佛快炸裂──烨斐忽然双脚一软,身体倾斜,在倒地前,他及时做出反应,单膝跪地,「怎麽可能……你是谁?」嘶喊出声,心中的剧烈痛楚,使他想要否认自己眼前所见及耳中所闻。
艾因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烨斐面前,缓缓蹲下来,湛灰瞳孔牢牢地盯着他,然後修长指尖从左眉梢沿着颊边滑至下颚,尔後轻轻勾起,迫使他对上视线,「我是谁……你最清楚,不是吗?还是说你已经忘得一乾二净?」
不,他没忘,根本忘不了。
『你说没人给你取名字,对吧?虽然名字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但也不能一直喂喂喂的叫你,我们打算把我们弟弟的名字送给你。』
记忆中,两张相似的稚嫩脸孔对自己微笑说着,那是第一次──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弟弟?』
『嗯,父亲说弟弟还没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走了……本来替他取好名字,却没有机会。你是我和雪菈最好的朋友,我们想要把他的名字送给你。所以从今天起,你叫烨斐。』
男孩和女孩相视而笑朝他伸出手,虽然迟疑了一下,最後他仍决定反握上那两只温暖的小手。
看见烨斐的眼神变得迷茫,艾因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说道:「烨斐,我说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骗了我,还害死雪菈。」他沉痛地阖上双眼,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露出一丝软弱。
「这麽多年……总算到了这一刻,烨斐。」
自己的名字从艾因嘴中说出──如同利刃般割划自己的心,他无法反驳,更无力反驳。明明想跟对方说些甚麽,却浑身动弹不得。一旦思及跟两人相关的回忆,意识便被恐惧和痛苦控制,无法言语,俨然变成一种病态的心理障碍。
「明天的比赛……做个彻底的了断吧。」语毕,艾因转过身,灰沉双瞳直视前方,逐渐变得冰冷,然後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会心软,没有後路可退的我,除了继续向前走,别无他法,即使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艾因,我……对不起、你──」喃喃话语飘荡,直到无声消散,烨斐紧紧攀住双肩,任由痛楚和悲痛淹没自己。
热闹的舞会过後,学院显得特别安详静谧。
此时烨斐仍一个人在学院内漫无目的走着,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只直觉认为不能回夜馆,否则拉尔尼亚肯定会看出他的异样。
思绪过於紊乱,直到现在仍无法冷静下来。明明在眼前受到致命伤害,不可能再活下来了──居然再一次出现?
那面容、声线,无疑是印象中的人,但是眼神却变得如此冰冷──他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