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集 — 機器人之戀

当听到「轰隆」的声响时,机器人R10迅速的清醒了过来。他原本是不睡觉的,但是因为这样容易消耗能量,所以他启动了睡眠的这项功能,每到夜晚他回到自己的安全堡垒中,才进行休眠。

但这一次的震动强烈到让装设在身上的微侦测器瞬间发出警告,所以电子回路自动的启动了主控制装置,R10在睁眼後花了零点五秒犹豫,手动在自己的拟视觉条带状感测器上装上夜视镜,从安全处极为谨慎的朝着计算中的震源慢慢靠近。

出了隐蔽的树丛,R10知道自己身上的超合金虽然已经是极轻量,但踏在不确定重心的物质上,例如乾枯的树枝、野草,仍旧会发出窸窣声,所以他极为谨慎的挑着前进路线。

他打开双腿两侧的随身匣,左手边枪枝的能源早已不堪使用,於是他掏出仅有的钢制军刀,套入手指中并确保密合度,调整最适刺出角度,再度向前逼近。

R10清楚的看见远方一百公尺处有个嵌进地表的碟状物体,上面闪烁着波长约为五九五的光线,并且发现有生物体震动的音波,像是拿着重物重击舱门的声音。就在这个瞬间,整个坠落的飞行物温度瞬间升高,R10看见波长四百到六百二十奈米左右的光波急速照亮整个天空,他随即按照生存指令进行回避,在声波鸣响旷野之际,炸裂开来的碎片高速的从四面八方袭来,几个翻滚之後他受到了一个与地面角度约为二十五度角的冲击,於是R10向上弹起,一头栽进了一台废弃机械的凹陷处,长年锈蚀的金属禁不起撞击,就在机台即将塌陷之际,他依照程式中百分之几秒的计算,借力使力的把自己抛出去。

R10在空中翻转重心,并调整降落角度,等着安全落地,但是这时出现了意外——一个不明物体竟然从空中直接撞向他!

意外的冲击加上重力加速度——两个物体加成起来简直无法估计影响,於是R10毫无办法利用程式估计,只能采用典型安全姿势分散风险,重重坠地。

震动得太强烈,影响了所有侦测感测器数值,R10几乎接近昏迷了半分钟,等到稳定下来,他发现有个生物骑在自己的腰际。

R10想抬起手臂做些反抗,因为对方正伸手握住自己的脖子——仿人设计太脆弱了!他在这时却连手臂都抬不起来。R10正决定要不要自行引爆与对方同归於尽,却忽然侦测到奇妙的音波。

「噜噜噜噜噜!」R10看向对方,突然发现对方外型似乎跟自己一样,与人类有些某种程度的相像,不,与自己相较更为相像,只是五官与肢体上的长度比例不太相同。

R10的夜视镜被不明生物掀开了,随即听见不明生物「吱吱吱吱!芝芝!」换了另一种频率发声。

不明生物敲敲打打R10的胸板合金後,又换成「嘎呀呀!」。

R10似乎懂得了对方的意思,变换了双目的闪烁频率。

不明生物安静了下来。

R10开启了胸前的小型金属板,露出了几公分见方的晶片。不明生物将手指贴上去。

R10从来没感觉过这种湿度与温度。他过去跟很多生物沟通过,像是兔子、猫,甚至是蟑螂。他晃神了几秒,之後统整收集的数据,并且使用可能的范围中的脑波波长尝试发出讯息。

『拟是?』

生物体惊吓中抖了一下身体,口中道:「你能用心智沟通?」

『窝尝试。窝没有声音传递系统。不干扰。』

生物体点头表示了解,R10学过一些文化背景知识,顺利解读了这类肢体的意义。

「能动吗?」

『手,』接着R10摇头,『腰,拟重。』

生物体连忙移开自己的身体,最後离开的是指尖。R10所有的感觉,最後只集中在胸口那一块区域上。他纪录着那种温度,放入资料库。

R10注意到对方尝试着扶起自己,於是他使力,顺利的移动了膝关节,但双手仍然疲软。

「你的……管路?」

R10转头过去,对上发声生物体的眼睛,生物体也看着R10的条带视觉侦测器,继续道:「总之,它不行,所以手不动。」

「这里。」生物体碰了碰R10的颈侧,「我,帮你。谢谢你救我,没有你,我死,所以想帮。」

当初自己根本没有想要救对方,那是个意外,一连串的意外。因为要逃命,所以躲避,因为躲避,所以才把自己向空中抛出,然後才意外的抱着对方采取安全姿势降落。R10花了二十秒想完整个过程,才很犹豫的决定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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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带着生物体回到工具间,那是人类遗留下来的。他让外星人拿着镜子,好仔细观察颈部裸露出的电线。接着R10教导外星人如何用器械修理。外星人学得很快,五、六个钟头就已经完成了整个工程。

R10上上下下的抬了几次手臂,突然伸出食指,尖端的薄金属发出微弱的光线,於是外星人也学着对方,两人手指相触。

『谢谢。』

修理之後传递的意思精准多了,外星人想。

『我是,R10。』机器人如此解释,接着他指指外星人,『你?』

「我……我的名字是——」外星人快速震动嘴唇,他观察机器人似乎没有做出回应,

於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就在外星人想重复第三遍时,R10如此回应,『不是很懂。读不太到。』

外星人没有再次重复名字,只是这麽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

R10的视觉光线闪了几下,「你误会了,我不是人类。是人工智能。」接着他带着外星人,从地下室走到有阳台的建筑物二楼,中途为了沟通,他们便一直牵着手,「你看这里,没有人类,都没有。」接着R10便没有再传递什麽。

外星人在这一阵沉默里,第一次看见了地球的日出。在阳光里,他看见了自己炸毁的飞碟,一些动物,但的确没有其他人类。他转头看看R10,似乎从刚刚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姿势。

人工智能,外星人想,他知道地球有人,但他不知道人工智能。

外星人开口,他们仍牢牢握着手,「R10,天空的颜色很漂亮。」

R10将头部转动了几个角度,『颜色不知道。是470奈米。』

外星人忽然明白过来,R10读到的似乎与他在书上所读过的生物体不同。「那我呢?」他问。

『是492奈米。』R10如此回覆。

外星人想起这是人类视觉中绿色的光波长,他曾经读过。於是他这麽说:「那我,492。」

『492。』R10用空着的手打了一个手势,又指指外星人。

『朋友。』外星人读到对方传来这个讯息,『R10,492,朋友。』

外星人笑了笑。

外星人在等待母星救援的同时,都和R10在一起生活。

R10带着他熟悉环境,包括他常去的侦测的几个据点。外星人需要吃有机土壤吸收养分,R10便带着仪器去找寻安全的食物来源。

外星人发现R10虽然没有眼睛,但是也有很多表情。例如说,视线感测器闪动的频率,头部转动的角度,还有用手指传递的讯息中,那些微妙的间隔与停顿,或是字句上的分段与刻意重复。

R10这天告诉外星人,他是在实验室出生的。

「梅尔教授?」外星人停在实验室前这麽问。

『嗯。梅尔教授是创造我的人。』R10牵着对方,将外星人带进有些蒙尘的房间中。

房间中阳光充盈,使外星人很清楚的看见整个研究中心。有几排长桌上有着各种机械零件,都是些未完成的雏形。靠墙的机台样式在他见来也十分古老,还有大大小小的仪器陈列,外星人发现上次R10用来取样土壤的工具也在其中。除此之外,另一面墙还有整排的书柜,书籍则因为长时间的日照而发黄。

那种颜色在外星人眼里是一种将近绝迹的美丽,於是他伸手取了一本翻阅,翻开从凹折处龟裂的封面,发现映入眼帘的第一页是设计机械的草图。他才刚抬指要翻第二页,却发现装订的地方似乎连翻动都无法承受,几乎要整页掉下。

R10摇摇头,『梅尔教授喜欢阳光,强纳森教授喜欢保持梅尔教授的习惯,所以我就保持它。』

「强纳森教授?」外星人问,但R10没有回答。

外星人跟着R10的脚步,走到底,是一间比较小的房间。房间外面挂着跟实验室外面一样的名牌。

R10从左手中伸出一只特制钥匙,小心开启了门。这让外星人觉得这个房间充满了神秘感。

与外面的实验室比较起来,这一间办公室显得很乾净。显然R10十分勤劳的在打扫。

这应该也是那位「强纳森」的习惯,外星人想。

房间里墙上有张放大的影像,外星人晓得,这是人类所谓的照片。

『492,』R10伸长手臂指着照片上的其中一人,黑色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活泼,发际飞扬,连身上的衬衫都好像透着一层光,『这是梅尔教授。』而後他指着与梅尔教授牵着手的另一名男人,『强纳森教授。』接着他解释了後面的背景,『沙漠。』

外星人指着相片中两人交握的手,「他们是伴侣?」

R10疑惑。

外星人又问:「相爱?」

R10显然不懂,『牵手,朋友。』R10指指他与外星人牵着的手,『心意相通。』接着

他做出这样的结论,『好朋友。梅尔教授死的时候,强纳森教授很伤心,因为没有人可以与他心意相通。』

接着R10低下头,传递的讯息忽然间有些不稳定,也不是表达不清,是好像从前那种外星人听惯的、平稳的叙述里,忽然间有了起伏,『强纳森教授後来就都不跟R10牵手。R10也想跟教授做好朋友,但是教授说,梅尔教授说过,不可以让别人握他的手。他会遵守约定。我问教授为什麽,强纳森教授说,要我一定记得一句话,他说,约定里面藏有灵魂,约定还在,灵魂就在。』

R10抬头问着:『492,你相信灵魂吗?』

约定还在,灵魂就在。492轻声覆诵。

492顿了一下,这麽回答:「在我们母星,我们都是从树里生出来的,生命之树。」

外星人拿起一只桌上的炭笔,随手在一张白纸上涂鸦,是棵茂盛而枝叶挺拔的树,树的末稍结实累累,外星人继续说,「生命之果。我们诞生。一个灵魂有200年。」

外星人接着画了个自画像,接着拉出一个长长的箭头,经过很多星球,「小429,旅行,长大。去很多地方,交朋友。」

『朋友。』R10立即重复了一次。

「嗯,朋友。」外星人握了握连结在一起的手,「交朋友,还有找朋友之中,最适合自己的伴侣。」

『伴侣?』接着R10搜寻资料库,『一、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二、朋友、同伴。』

R10有些糊涂,『伴侣是生活在一起的朋友?』

「嗯,应该说,终生伴侣。」

R10重新搜寻这个词,『一、指夫妻。二、比喻可以作伴一辈子的东西。』接着R10的视线闪烁了一下,『492,找作伴一辈子的朋友,当夫妻。』

「灵魂独自生活,没有体会爱,没有交流。」492说道,「没有爱充盈灵魂,会枯萎、虚弱、受伤。灵魂不完整,第两百年回归树的时候,孕育不出下一个生命。所以要找伴侣,让灵魂体会、交流,充盈能量。」外星人在小492旁边画了另一个人形,刚开始只见得到轮廓,但越修越细,R10舞动着牵着外星人的手:『是R10!R10!R10!』

接着外星人让图画纸上的小492和小R10牵手,「两个灵魂,互相圆满,彼此灌浇,第一百五十年,诚心去生命之树。」箭头又回到了树下,「生命之树能诞生新果实,取自两人的灵魂最深之处,塑造。」

外星人说到这里有些出神,「我见过。很美。」

R10这麽回应:『美是什麽?』

「美就是……」外星人突然有些语塞,「美……」他沉吟了一会儿,「就是会让灵魂乾净的东西。它让混浊逐渐澄清,让凝固得以流动,让沸腾回归宁静,让伤痛得到安抚,让善良与仇恨都有适当的归处。」外星人凝视着R10,「美就像是地球上的天空,很蓝。」

R10传过来的讯息语调又有了起伏,「我羡慕。我不知道蓝色。想看。」

外星人内心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抱住了R10。「你相信我,我可以。会让你看见蓝色。需要一点时间。」

『看见,美。跟492约定。』

那微热的体温从前只在指尖流窜,但现在却一路传递,烫遍R10的全身。每一块合金,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

外星人在被拥抱里这麽说,说好。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他们的灵魂产生了某种交集。

492在梅尔教授留下来的实验室里先是埋首阅读那些留下来,被R10电子电子化的文件。他琢磨过後,接着画了些设计图,然後将时间都用在沈思、修改其中的细节,偶尔起身在零件室里细细的找寻可用的东西。他常常从日出研究到日落,连每日固定补充的营养土壤都常常忘记吃。

某一日的晚上,外星人叫住一如往常清洁着梅尔教授办公室的R10。

「R10,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外星人从盒子里取出了一副眼镜。

R10迅速的抬头,又低头,似乎在表达害羞。但又抬头时,却是看着墙上那幅照片。梅尔的眼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戴戴看。」外星人说。

R10的从前从眼部投射出的光线打在多重镀膜的镜片上,汇聚成了圆点。

外星人看见R10用小小的圆点注视着他,然後突然伸手握住他,但是又什麽都没说,迳自拉着外星人的手,奔跑起来。

他们一路奔跑,出了实验室,去了很多地方,最後停在他们相遇的旷野,现在只剩下当初冲击的凹陷坑洞,以及满天的星星。

时间越来越晚,星星的逐渐移动着轨迹,外星人这麽问R10:「要回去了吗?睡觉吗?」

R10摇摇头。

「为何不睡觉了?」

R10眼睛蓝色的光点在夜里,好像是颗很遥远的星星。外星人想。

外星人接着说:「是很兴奋吗?想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R10转过脸来,『想看。舍不得。』眼部的光线透过眼镜框後,映在外星人眼里,竟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你,绿色。』

外星人第一次觉得,R10在凝视着他,那不是从前那种单纯的看见,而是更深层的,彷佛原本依赖在字里行间传递的讯息,或是连文字符号都没有办法完整传递的意思,都彷佛从那几秒凝视里释放出来,得以完整。

R10忽然握住外星人的手这麽说:「强纳森教授在生命的最後,曾要求我读一段字给他听。那是梅尔教授的日记,」R10极其认真的描述着,「梅尔教授说,他看过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是强纳森教授跟他表白的那一天,映在眼睛里的整个世界。」

外星人感觉到刚刚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492,你听我说。」R10这样说:「我们有约定,看见美。但等不了,要早上,蓝天,太久。」他顿了一会儿,但还是说了出来,「492,你跟我表白好不好?」

外星人手指上的温度在相握里早已温暖了金属的冰凉,但这时温度瞬间就遽然升高,向四面八方传递了过去,R10一直纪录着的数值此刻竟混乱到无法解读,到底是对方的因素还是自己的线路有了问题,他竟然一时间也没办法整理出正确的结论。

「好。」外星人极其慎重的这麽说。

外星人让R10在石头上坐下,而後自己单膝跪下,把吻落在R10胸前的那一块晶片上,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对他开启的方寸之处。

外星人没有问R10这天到底见到了什麽,但他知道R10最後并没有见到蓝色的天。

他後来才明白R10为什麽不睡觉,为什麽等不了。

因为早上的时候,R10没有再醒过来。

外星人的伙伴终於找到了他。自从外星人的飞碟失去通讯之後,在他家乡的搜救行动就已经展开,只是最後的通讯位址恰好位在一个多轨道转换点,所以在推测上花费许多时间。

外星人的同伴要带外星人回去母星,但是外星人拒绝了。

「为什麽?」来自同乡的伙伴问。

「我与他有了约定。」外星人说,「我与他表白过。」

约定还在,灵魂就在。外星人如此对同伴说道。就如同他听过的那样。

外星同伴表示了解。

原来在外星球上,表白是希望与对方缔结灵魂上的契约,代表的是,希望与对方生活一生一世,换成星球上的说法,就是与对方一起共度到最後的第两百年。

外星人的同伴为他留下了一艘可回航母星的小艇,并允诺会从母星再邮寄相关所需物资过来地球。

留下来的外星人每天都养护着R10的金属面版,在下雨的时候将R10面前的窗户关上,偶尔在有星星的夜晚带着他去草地沉思。

在每一个看到蓝天的早晨,呼唤他的名字。

外星人也开始读所有留下来的资料,从他看得懂的,到他理解的,从与R10相关的,到与R10不相关的。

他将R10手上的钥匙取下来,挂在颈间。他也维持着R10的习惯,打扫着梅尔教授的办公室。

这一天,他发现书架上出现了毁损书面资料的昆虫,於是外星人尝试他在地球影片上学习到的方法,日照。

一本一本的书籍在阳光下被打开来,他注意到印刷品中,有一本明显是人类的手本。

他对这种文字最是头大,他甚至觉得人类的手写文字像是密码,你必须要跟书写的人达到默契,才能顺利理解那些字形、笔画,又像是拼图,你要慢慢的从字到句,从标点到段落,将它们细细组装,彷佛就能读出下笔时那些无声的抑扬顿挫。

突然一阵风透过他开启的窗户,吹乱了那本书。

在阳光里外星人认出来那是一张地图。

外星人用R10的钥匙,开启了地图上标示的那一扇特别的门。这一扇门的门禁十分特殊,不只需要钥匙,还需要指纹的验证。也就是说,连R10都未能进入过。

指纹再造并不难。外星人在验证器的面板上用指一捺,换上了刚刚才取得的纹路,门一下子在他面前敞开。

他踏进门内,经过已经没有气流的汽浴前室,正式进入另一间房间时,外星人明白到,这是一间十分隐密的实验室。

林林总总的大小仪器陈列在各处,外星人开启黑色长桌上久而未启动的古老电子产品,发现了一件令他意外的事,这位生物遗传学家,竟然在进行一项当初在人类世界中明令禁止的行为,试图复制高等生物的身体。那些不完全的躯体影像在外星人眼里一闪而过,实验纪录长达好几年。他把日期调到了最後一天,外星人转译出了那段人类文字:「我最爱的梅尔,我想我无法完成我的梦想了,你将你的性格完整的塑造出R10的雏形,但我却无法将你再重生回来,我知道R10的能源有一天会耗尽,但我已不打算将修复它……毕竟它是你亲手所造,我喜欢它保持着你所给它的样子,包含它的好与它的缺陷。我保存着我们两人的干细胞,也许後世有人能将我们再造,或许没有,那就让我们两人一起被遗忘吧。让R10守着我们,一直到连它也记不起来我们为止。」

外星人汰换了过老的零件,设计、调整了细部的管柱,再造了培养的仪器,最後他才慎重的取出在冷冻乾燥管中的细胞。他看着手上的两个冷冻管,上面分别注明了一些字,但手写的文字早就斑驳,外星人不知该选择哪一管,最後他决定将两种细胞随机融合在一起培育。

他调整生物生长因子,把个体的生长外型定义在大约生物体的成年期,文献上是这麽说明,约二十岁。肌肉、骨骼这些外在的条件都可以设定,然而最让外星人头疼的是,心智。

心智的年龄是太复杂的一件事。他遍览所有有关人类的资料,发现对人类这种生物体而言,身体的成长与心智并不呈现绝对正相关,甚至心智的健全度也无法与年龄有明确的相关连性。

於是更重要的事,变成是他该如何将一个人工智慧所酝酿出的灵魂,放到一个才刚成熟的身体里。

或许不成熟的灵魂放入成熟的身体,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能够用身体做任何事情,他拥有最佳状态的行动能力,但他也可能同时间,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事情。外星人忍不住这样思考。

这与他所熟悉的世界不同。在他的星球,身体的成熟完全取决於心灵的成长,所以就算接近极限的两百岁,身体也不见得会老化。

他想到这里,突然停下纪录实验的动作,看着在培养槽里漂浮,几乎接近成体的人类躯体。

『他是否真的明白我与他有约定?』外星人想,『若我开启的是一个不成熟的灵魂,他是否能理解约定的意义?』

透明玻璃缸里的男孩颤动了一下眼睫,外星人隔着玻璃,触摸男孩的眼睛。

外星人想起自己为那个灵魂说过,要带他看见美。他甚至为他做了一副眼镜。

但他还没看到美,外星人想。他还是决定,至少要让男孩睁开眼睛。让他去看,让他去体会。

外星人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等待他的伙伴前来,但他没想到他的伙伴还一同带着他的伴侣。

外星人讶异的说:「你找到了?」

那个带着伴侣的外星人说:「是啊,因为都已经过了要一百年了,」接着他又这麽说,「你老了好多,伙伴。」

这两个事实让外星人楞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了原因。他得确是到这里有一点久了。

独自生活,有一点久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麽做呢?」访客看着躺在床上的已在自行呼吸的人类,皮肤是竟然是粉色的,甚至连血管都能在某些肢体表面见得到。他觉得这种生物实在是太脆弱了。

「我要进行最危险的部分,这也是我请求你过来支援我的原因。」外星人拿出当年R10胸前的晶片,「我要将这里面的生物设定,包含情感、喜好、记忆都转殖进入他的大脑,把他唤醒。万一失败,或是让这个男孩产生精神混乱,我可能必须……」

访客等了一阵子,没有听到外星人再说出一个字,於是他明白的接道:「我会帮你销毁他。」

外星人小心翼翼的将植物探针接入男孩的皮肤表层,随即向上生出短小的茎叶,向下细细的轴根在肌肤里发芽延伸,往太阳穴更深处去。

植物顶端开出透明小花的时候,外星人向着生命之树默祷,将晶片放了上去。

晶片贴上花朵之後,便渐渐的被吸收,最後化为透明,完全与花融合为一体。

最後整棵植物消失於无形,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男孩的皮肤依然光洁无暇,丝毫没有任何受损的痕迹。

这时候外星人说:「醒醒。」他轻摇着男孩的肩膀,就像他曾经阅读过的影像资料库里的情节那样,「醒过来。」

男孩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在场所有的生命都摒息了。天蓝色的眼睛,外星人看见的时候,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从床上坐起身的姿势说明了肉体的完整与协调性十分健全,纯白的被单滑落在地上,男性健康的躯体非常自然的呈现出来。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男孩闻言转过头去,但只是睁着眼睛。

「你会……冷吗?会口渴吗?还是会肚子饿?有哪里痛吗?有任何问题想问吗?能说话吗?」外星人连珠炮似的。

然而男孩只是看着他。

「我是不是搞丢了它的灵魂?」外星人的外表瞬间又苍老了将近十岁,只是喃喃重复着,「他没有醒来,我弄丢了,我是不是弄丢了……」

访客把腰际的毁灭性武器预备在开启的状态,这时他的伴侣突然这麽说:「约定里面含有灵魂。约定还在,灵魂就在。你不能猜测对方有没有灵魂,或是知不知道约定。你得先告诉他。」

约定还在,灵魂就在。外星人好几次轻声覆诵。

外星人深呼吸之後,握住男孩的手,指着窗外的蓝天,「你看,蓝天,美吗?」

男孩看了好一阵子,点了一下头。

这至少代表智能的正常功能都具备了,语言也没有隔阂,外星人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记得我的名字吗,R10?」

男孩摇了摇头,外星人低下头,觉得自己就要枯萎了。

这时候,他却听见一种慢而清晰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原来人类的声线如此奇妙。

「你,名字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你是美。」外星人抬起头,竟然发现男孩在斜漫进来的阳光里,很像是那张照片里的机械学家,而一版一眼的叙述方式,有着实验纪录里的固执,让他想起他教给R10,而R10教给他的那一句话,「你跟蓝天一样美。」

「R10,」外星人的脉搏已经失控,「你记得我吗?记得我们有约定吗?」

「我不记得你。」外星人虽然失望,但目光无法从男孩身上移开,接着他听到对方这样说:「但我有和一个有点像你的人有约定。他叫做什麽我不知道,但是我叫他492。」

男孩迟疑的伸出了手,将外星人的手拉过,贴在自己胸口。

他说,我和那个人有过这种约定。像梅尔与强纳森教授们那样的约定。你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後来,男孩跟着外星人去了他的星球。但是外星球并不适合地球人生存,健康的个体过去,顶多只有五十岁的寿命。但男孩说,「你刚好也只剩下五十年,而梅尔与强纳森的愿望就是让我守着他们,一直到连我也记不起来他们为止。而他们在这里,」男孩指指自己的心脏,「在这里,」他又摸摸自己的头发,「还有,在这里,」他执起与外星人相握的手,「这就是美。」

更久之後,据说他们在一百五十年时,一起到生命之树下祈求。他们所孕育出来的果实跟其他成对的外星人一样,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但果实确实存在着。

听说,他们後来不再去计算,所以也不清楚哪一天是第两百年。

但或许那已经不再重要。

---

完。

超越种族了!!(这位太太你在高兴啥?)

2013年的短篇整理出来再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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