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變態 — 一、《偏執》(5)

「阿悦,你能够忍受到我什麽程度?」

「嗯?」

「我指记录。」

我们的工作室大约有一个课室大小,其中一面墙挂了一大幅镜。我盯着镜中的我与阿悦:我们并肩而坐,我用左手画着镜中我俩的身影,他为我的右手上蜡,想做一个手的模型。

他笑开一张孩子脸,圆大的黑眼没有杀伤力,跟苗宇那时而藏着愤怒或傲气的桃花眼不一样:「排泄。我不想有天被人看见我擦屁股的画。」

「那你放心,我也没兴趣画这种。」我算是有点完美主义的倾向,诸葛悦是我记录的第二个人,我自然想做得比以前好——有什麽是我在记录苗宇的人生时没做过的呢?其中一项,是画出他跟人做爱时的样子。

我只看过他跟我做爱时的模样,但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我想看到全貌:从不同角度,看他跟一个女人做爱时,身体每一块肌肉的力与美。心念一动,我说:「若是你做爱的样子呢?我想画的话,你会让我画吗?」

「可以啊,」阿悦说:「但我对任何人也未曾有过性慾。哎,我不是同志,但我从小到大都将注意力放在女人的手,还真是未曾试过很想跟女人做爱的性冲动。等我遇到合适的人时,再让你画。」

我很满意。

我开始记录阿悦的一切,而他喜欢我的记录。他抢着要看,然後说:「哈哈,你连我打喷嚏的时刻都记下来!咦,我有碰过这样的客人?连我自己都忘了,还有这幅也有趣……」他是真心喜欢我为他做的事。这些记录有用。

八月十二日的早上八时五十分,他坐在店里收银机旁吃早餐,一个热狗;十月廿八日下午两点,他忽然觉得冷,穿上一件连帽黑色外套时低头扣拉链的神态。我会画这种生活化的速写,只要想画,或者我觉得他那刻的姿态很美、想记下来,我就随手拿起身边的纸画。我甚至在一张空白支票的背部画了他的侧脸。他常常抱怨我用店里的纸袋画速写,但只要我递上一只手,他就立刻消气。阿悦是个简单直接的人,私下像个小孩子,只有应对客人或聊生意时,才会流露符合年龄的成熟。

他需要我的手、我的艺术触觉,我是他的下属,同时满足他对於手的迷恋。我又在一个场所找到我的用处。尽管我们不是情人,但附近的街坊都以为我们关系匪浅,那大概是因为他老是把玩我的手,别人就以为我们在牵手、调情。

我们在长洲的店过了大半年才勉强能回本,我一直忙於事业,没有回家。爸妈差不多每星期来看我,给我送水果、蛋糕、汤水、饭菜,好像怕我饿坏。我笑说,你以为我坐监吗?他们问:「你还有没有想念苗宇那个臭小子?」

「别叫阿宇『臭小子』,他又没做过什麽坏事。他忍受我这麽多年、一直让我记录,我很感激他。」我看了看坐在新旁大啖着蛋糕的阿悦,他吃得满嘴忌廉就想去招呼刚进店舖的客人,我拽着他的手,用随身带着的手绢为他擦嘴,才放他走,并说:「起初我觉得很空虚,因为,我很想要记下一点什麽东西,但又没有值得记下的。然而,自从我开始记录阿悦的事,就不空虚了,也很少再想起苗宇。」

我为爸妈展示短短几个月的记录,他们看得啧啧称奇,眼露暧昧:「那……你跟这位师兄到底是什麽关系?」

阿悦跟我相视而笑,知道爸妈误会了。他半真半假地说:「世伯、伯母,我已经不能没了你们的女儿。」爸妈直夸我们很登对,硬是要帮我们拍照留念,我无奈地从了他们。相片中,阿悦环着我的肩膊,比着胜利手势,我牵起嘴角,似笑非笑的。後来我才知道,他们把这张照片冲晒出来,特地买了一个相架,把这照片放在我家客厅的当眼处。某次苗宇举家上去我家吃饭,见到照片,再三求爸妈告诉他我的下落。爸妈以为阿悦是我的新欢,怕他破坏我的「新恋情」,坚持不肯说。

我在长洲度过一个寒暑。可能曾经历过无法记录的痛苦日子,一旦阿悦愿意让我记录,我简直是变本加厉地画——各种材质、颜料,他的不同姿态、音容笑貌,全都记下。我们系里的一位教授也来看过我们的店。田教授欣赏阿悦的创作及我那仔细得令人吃惊的记录,邀请我们参加他举办的画展。

我们当然求之不得。田教授是一位很有江湖地位的艺术家,又爱扶助後辈发展事业。在那之後的四个月,我们参展了。田教授出让一个角落,专门展出我的记录,那可算是我人生最有满足感的时刻,因为,我的记录不再是偏执的表现。

有人欣赏我钜细无遗的记录,甚至有一个记者访问我跟阿悦,在一本文艺周刊登出这访问。我爸妈乐得将这访问放上Facebook,让朋友、亲戚知道我捞出一些小名气。

我只觉他们开心得太夸张,没想过这成为苗宇找到我的导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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