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後,我跟妡瑞约好找一天一起去探视她妈妈。
妡瑞没打算让她爸爸知道这件事,跟我约好要以「去台北参加明星签唱会」为理由出门。为了避免麻烦,我向妈报备时也用了这个说法。
「你要陪妡瑞一起去?」
「嗯,多个人比较安全。」
「当天来回吗?」见我点头,妈便同意:「好吧,那你们要小心点,别太晚回来。」
於是三天後,我和妡瑞一起去到火车站搭车,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台北,而是宜兰。
一抵达宜兰车站,我们再搭计程车到妡瑞母亲的住处。
「你跟阿姨约几点?」坐在计程车的後座上,我问妡瑞。
她迟疑半晌,轻轻笑了笑,「就等一会儿。」
妡瑞没有说出明确的时间,我也没再追问。
计程车停在一处住宅区的巷口,我们下了车,依着门牌号码一间间找起。
从走进巷子开始,妡瑞就抿住唇沉默不语,彷佛有些紧张。突然之间,她停下脚步拉住我,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正前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辆白色汽车从对面巷口驶来,并停靠在一间屋子前,一对男女推开车门下车。
男人从後车厢搬出一台折叠式婴儿推车,而站在一旁的女人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婴儿。
女人将婴儿放进推车,我一瞥见她的侧脸,立刻认出那个女人就是罗阿姨。
罗阿姨和那个男人并没有进屋,反而推着婴儿车往反方向走,妡瑞也跟着迈开脚步走在两人身後,却似乎没打算出声叫住罗阿姨。
每当有车子靠近,男人就会伸手将罗阿姨拉近,举止体贴。罗阿姨身材丰腴了不少,气色也不错,连笑声都比从前还清亮。男人推着婴儿车,她跟在他身边亲密挽着他,两人愉快地交谈,看得出感情很好。
我们一路看着他们走进附近一间卖场,没有再跟进去。
我望着妡瑞,「你要等阿姨出来吗?」
她摇摇头。
「可是你们不是约好⋯⋯」
她再度摇头。
「我没有和她约好,是我自己决定过来的。」她低下头,声音沙哑,「秋千,抱歉,我骗了你。」
望着妡瑞头顶的发旋,我陷入沉默。
我牵起她的手,目光不自觉再次往卖场里张望,却已经找不到罗阿姨的身影。
我们没有立刻离开,一直在宜兰待到下午,打算吃过晚餐後去市区逛一会儿,再搭火车回去。
「还好我事先调查过宜兰有哪些好吃的餐厅,这间有上过电视节目,听说义大利面非常好吃。」妡瑞拿着菜单对我微笑,「这一餐我请。」
「不用了啦。」
「让我请嘛,要不然我会很过意不去。」她讶异地望着我身後,「秋千,下雨了耶!」
我回头往玻璃窗外望去,外头真的下起滂沱大雨。
妡瑞忽然噗嗤一笑。
「怎麽了?」我不解地看她。
「我想起一件事,小时候只要碰到重要的日子,阿棠不是都会叫你待在家里不要出来吗?他说只要你在场就很容易下雨,还到处宣扬,所以每逢学校举办校外教学活动,总会有人叫你不要参加。」
「你在怪我现在又让天空下起雨来?」我扬眉。
妡瑞笑个不停,「没有啦,我当然知道那只是巧合,我们那里本来就很常下雨呀。不过对我来说,今天确实是挺重要的日子,毕竟我已经两年没见到我妈了嘛。你愿意陪我过来,我感激都来不及了,怎麽可能会怪你。」
『那只是巧合而已。我奶奶说,只有神明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天气,你又不是神,怎麽可能你一出现就会下雨?』
脑中冷不防冒出这句话时,我也想起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人。
但我没有继续让自己沉浸在这段回忆里,而是问妡瑞:「你真的不打算跟阿姨见面?」
「嗯,不见了。虽然一开始有这个念头,但还是算了,今天就当做我们来宜兰一日游吧!」
雨势始终没有减弱的迹象,等我们吃完晚餐,外面的雨仍像是一盆盆水从天上倾倒下来一样。顶着这样的雨势去市区逛街,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们回去吧。」我提议。
妡瑞专注盯着窗外的雨,没有回应。待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却叫住我。
「今天⋯⋯」她语速缓慢,彷佛在考虑着什麽,「我们乾脆就在宜兰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好不好?」
我一愣,「为什麽?」
「因为⋯⋯」她眼神闪烁,迟疑半晌,嘴角才泛起苦笑,「我怕今天回家一看见我爸,会忍不住哭出来。」
我没有接话。
「我们随便找一间民宿或旅馆投宿,我身上有钱,住一晚应该没问题。我会打电话向我爸解释,有你在,我想他也比较会不担心。」她看着我,声音微微发颤,「秋千,可以再帮我一次吗?」
面对妡瑞泫然欲泣的脸,我考虑了一阵,最後点点头:「嗯,知道了。」
我们顺利在餐厅附近找到一间民宿,我买了张电话卡打公共电话回家,是二哥接的电话。
「妈呢?」
「出去了啦,干麽?」
「她什麽时候回来?」
「不知道。」
我暗暗叹了口气,「那你帮我跟妈说,今天签唱会结束的时间很晚,而且台北现在雨下得非常大,行动不便,回到家恐怕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和妡瑞今晚会睡在她台北的亲戚家,明天一早再回去,叫她不用担心。」
「喔。」
「你一定要记得告诉妈。」
「知道啦,烦耶!」二哥直接切掉通话。
大雨始终未曾停歇,我跟妡瑞哪里也没去,只能待在民宿房间里。
由於预算有限,我们只订了一间房。尽管我跟妡瑞的感情犹如亲姊弟,但和她单独待在房里,我心中还是略感不自在,幸好房型是两张单人床,才免去更深一层尴尬。
或许妡瑞也有意识到这点,我们一边喝着冰箱里的饮料一边看电视闲聊,不约而同都没打算洗澡,洗完脸後,仅脱下外套便直接躺上床休息。妡瑞不到十点就睡着了,我却迟迟无法入眠,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伴随着雨声陷入沉思。
「秋千,谢谢你今天陪我过来。」
妡瑞的声音轻轻传来。
我回过神朝她瞥去,她仍背对着我侧躺在隔壁床上,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在说梦话。
「不会啦。」
「你知道,我最气我妈什麽吗?」她低喃,「当初她决定跟另一个男人私奔时,如果不是对方最後反悔,她一定不会回头,就是这种把我跟爸当作备胎的心态,让我没办法原谅她。我这次来,其实是想亲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过得那麽幸福?虽然理智上我告诉自己应该要祝福她,但实在太难,我不仅做不到,反而比之前更生她的气。」
我没有接话,静静地听妡瑞往下说。
「我真的不想承认,看到我妈现在过得那麽幸福,我居然会觉得更受伤。原来,我一直认为她应该要继续活在愧疚里,直到我真的能原谅她为止,我不能接受她在伤害我和我爸之後还能笑得那麽快乐。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会气自己对妈妈怀抱有这样的心情。早知道见了她会更痛苦,今天我就不会过来了。」
妡瑞的语气从哽咽渐渐回复平稳,「抱歉,让你听我发牢骚,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对谁说这些话。你不用担心我,明天我就会恢复精神了,晚安。」
我却迟迟无法回她一句晚安。
听完妡瑞令人心碎的表白,我不禁为这天不必跟罗阿姨见面而稍稍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羞愧。我难以成眠,只能在黑暗中等待时间带走这场不知停歇的雨。
那时的我丝毫未料到,这次与妡瑞的远行,竟会引发轩然大波。
翌日上午回到家,妈面色憔悴地坐在客厅,像是一夜没阖眼。
她一见我进家门立刻冲过来质问:「你昨晚到底跑哪里去了?」
我有些惊愕,「我跟妡瑞去台北了啊。」
「为什麽昨晚没有回家?你不是告诉妈妈当会天来回?你怎麽可以擅自待在外头过夜却不通知家里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怎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面对妈连珠炮的咆哮,我几乎傻了,赶紧澄清:「昨晚我有打电话回家啊!」
「你还撒谎,昨晚妈妈根本没接到你的电话。我迟迟没等到你回家,要不是打到妡瑞家去问,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昨晚住在外面。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可以不事先通知家里一声?」
「我昨晚真的有打电话回家,是二哥接的,我有跟他说活动结束後时间太晚,临时决定在外面过夜,我还请他一定要转告你!」
这时二哥正好从楼上走下来,妈马上问他:「阿棠,秋千说昨晚你有接到他的电话,是真的吗?」
二哥露出仔细回想的表情,没多久才一脸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像有耶,抱歉,昨晚我太忙了,一不小心就忘了告诉你们。」
我不敢置信地瞪他。
听到二哥这麽说,妈的怒气虽然明显消退了些,脸色却仍难看无比,她继续追问:「为什麽会临时在外面住宿?你跟妡瑞昨晚睡在哪里?你们到底是去参加谁的签唱会?居然会拖到来不及回来!」
我一时语塞。
见状,妈一把抢走我的背包,在里头东翻西找,最後翻出一张车票票根。
「秋千,你好好解释一下,你明明说要去台北,为什麽车票上的地点会是宜兰?」她将票根正面转向我,眼神凌厉,「你们昨天根本不是去台北参加签唱会对不对?」
我彻底哑口无言,二哥却悠悠哉哉地将身体斜靠在楼梯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之後我怒不可遏地闯进二哥房里,厉声问:「我昨晚明明再三叫你记得转告妈,你为什麽还会忘记?」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喽。」他回得漫不经心。
「你说什麽?」
「谁叫你之前故意『忘记』我叫你问沈曼书的联络方式,这次我也不小心『忘记』告诉妈,不就扯平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因为这样?你明知道妈那麽担心,却还故意不告诉她?甚至让她坐在客厅等我一整晚?」
「欸,是你们两个先说谎骗妈的吧?居然跑去那麽远的地方幽会,怎麽样?第一次被最疼你的妈这样痛骂,觉得很难过吗?哈哈哈!」
我握紧拳头,排山倒海的愤怒让我浑身血液好似沸腾了起来。
这个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