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至 — 島之北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一阵混乱之中,我终於升上高三。

日子无聊,就把别人的周记撕下来摺成纸飞机,爬上顶楼抽菸,再把烟蒂丢到过路的学弟头上。我不知道未来要做什麽,也不想知道,考国文的课堂上,我飞快地写完考卷,在监考老师还来不及阻止我前,大声地报出答案。边念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柳心培,她头低低地直笑,在老师气急败坏地把我撵出教室之前,我已经报完了单选题的答案。「我只能帮到这,剩下的多选和非选就靠你们自己啦!」被推出教室门前,我大声的喊着,全班都笑了。

我是郑怡德,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郑怡德,你真的很敢耶,不怕被记过吗?」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钟响,我坐在顶楼阴凉处抽着菸,远远就听到柳心培带着笑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一蹦一跳地爬上顶楼,从安全门後探头看着我。

「过来陪我抽菸。」我对柳心培招招手。

「才不要,臭死了!」边说边像只小兔子一样地跳到我的身边,「郑怡德,你少抽一点好不好,不是说要陪我一百年,抽那麽多会早死啦。」

「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捻熄烟头,正想站起来走到墙边寻找楼下的倒霉鬼,柳心培狠狠地瞪着我。「嗯?郑怡德?」吓得我赶紧缩手,从制服裤口袋里摸出菸盒将菸蒂塞进去。「菸?」乖乖将菸盒递出去,柳心培露出满意的笑容,将菸盒塞进口袋里。

「所以你有抄我念的答案吗?」

「当然,国文是你的强项耶。全班都抄了吧!」

「啧,还不是抄了,假仁义道德。」

我和柳心培几乎是还在咬奶嘴的时候就认识彼此了,住在附近,年纪相当,自然就常常玩在一起。柳心培的妈妈很漂亮,及腰的长卷发,又紧又短的窄裙,镶满水钻、闪闪发亮的细高跟凉鞋,保养得宜,从不向别人透漏自己的年纪。在外面,柳心培得喊她阿姨,她会向朋友们解释柳心培是亲戚的孩子,说自己热爱自由,怎麽可能生个孩子给自己绑手绑脚。爸爸长年在外跑船,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每次回来总不忘给她带礼物。每回得到新玩具,柳心培总会跑到我家门外喊我的名字要我到她家玩,但我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落寞。就算爸爸回来也是成天不在,得应付吃不完的饭局和喝不完的酒局,回到家和妈妈总是有吵不完的架。

刚升上国中的那一年,他们终於离婚了,妈妈带着丰厚的赡养费,踩着高跟鞋离开了这个小渔村。妈妈要走的那个清晨,柳心培哭着敲开我的窗户,冬日渔港刺骨的海风冻得她的脸发红。我知道以她倔强好强的个性,不知道已经在冷风中站了多久,才终於决定叫醒我陪她度过这难受的时刻。

我沈默地掀开棉被,让柳心培坐在我的床边,一直到她哭累了,轻轻拉拉她的手,让她顺势躺下来靠在我的手臂上,一直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摒着气,看着她垂下的长长睫毛,眼角还留着泪珠。她皱了皱眉,我伸出手轻轻将它们抚平。那时的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将有什麽是未曾出现在我所能想像范围中的危险来临,山雨欲来,而我无从躲避,也不想躲避。

让我照顾你。

不知道第几次,我看着柳心培沉睡的脸庞,默默的在心里发誓。

「郑怡德,你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吗?」柳心培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玩弄她的指甲。我们所在的岛北,骑脚踏车就能通过一座跨海大桥,越过岛的最北端就是另一座小小的离岛。从学校的顶楼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海,不想回家的时候,我会和柳心培偷偷躲在吉他社的系办里,在校警最後一次巡逻锁上楼梯铁门後,蹑手蹑脚的爬上顶楼,靠在围墙边看海,或是铺着外套躺在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柳心培教我如何辨认星座,人们想像出一个无限大的圆,叫作天球,它和地球共用同一个自转轴,像投影幕一样的包覆着地球。天空中所有的星都是投影在天球上的物件,牛郎织女天津四组成的夏季大三角,若隐若现的银河,北极星,天狼星。

我耸耸肩,「也许会吧。」

「小的时候希望赶快长大,大到可以离开岛北,可以长大到原谅过去悲伤的那个自己,然後无所谓地把这一切都甩得很远很远,谈一场乱七八糟的疯狂恋爱,证明自己还是值得被爱的。」柳心培苦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很看不起为了这些事情感到受伤的那个自己,毕竟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即便再悲伤,她也不可能走回你的身边,然後若无其事地对你说,嗨我回来了噢。因为你并不是她离开的理由,就更不可能成为她回来的藉口,对她来说,你谁也不是。」

「郑怡德,我好想成为对某个人来说重要的那个谁,但当我真的走到即将长大的岔路口,却又退缩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承受感情的交换,是不是真的能够在做出选择的瞬间就能长大成我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样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我的菸和打火机,自己点了一支,递了回来。我默默接回菸盒,放进制服裤的口袋里。

「欸,柳心培。」

「嗯?」

「算了,没事。」

风吹散柳心培的长卷发,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发现她已经不是那个清晨站在我窗外的女孩了。青春期即将结束,我们各自怀着心事,那是我们最後一次两个人站在顶楼聊天。那年夏天真的好热啊,回忆晒成一张薄薄的照片,被我藏在皮夹的最内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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