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殷·紫宸殿(一):眾世沉浮 — 山雨欲來風滿樓(上)

就在许皇后驾崩之後不过数日而已,那在襁褓中的六公主好似是为了母亲因生育自己而崩逝在愧疚般,也随之而去了。

许皇后薨逝,而六公主又未足月而夭亡。皇帝郑铨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双双饱受丧妻和丧女之痛,实是深受打击。

皇帝郑铨下令:「因许皇后大丧,辍朝二月、普天下万民皆服丧二十七日。」

依照大殷朝的惯例,凡遇到皇帝大丧时才会辍朝两月、服丧二十七日。郑铨此举,已是大大僭越。有言官上奏请皇帝按照规制而行,却因此遭到了郑铨的怒斥及罢官处分,这让旁人看在眼里自然不敢再多言。

皇后许韫华的諡号由郑铨亲自定为──「光献皇后」。

「居上能谦曰光,敏惠德元曰献」,这是他对她一生的总结。

皇帝郑铨亲自撰写的《光献皇后哀册文》,字字句句无不透露出对她的款款深情以及无限的悔恨追思:

「康泰二年三月十七日,大行皇后许氏崩於坤仪殿。於六月十三日,将适座於景陵,礼也。殡宫夕启,灵需晓前。俨帷帟於空殿,肃陛卫於灵筵。皇帝亲临宵载,义深追远。瞻青蒲而永绝,悼玉阶之莫反。蜃辂将引,牺樽已彻,爰诏记言,式扬徽烈,其词曰:二仪合德,两曜齐光。列圣观象,邦家克昌。猗欤华族,英灵降祉。比齐越姜,匹宋逾子。育德高门,腾芬素里。体仁将圣,披图阅史。造舟为梁,嗣徽前德。履和思顺,自家刑国。淑问不已,柔风允塞。缋组执勤,怱珩垂则。时逢昌圣,运属休徵。代邸膺历,殷侯嗣兴。紫宫并曜,黄道阶外。化宣风始,业赞不承。比德无竞,凝神不测。应物达理,抚机先识。体备贤能,晖无胱侧。绩苞九乱,恩加八极。性道希夷,言容庄敬。戒奢处约,怀冲履正。景暧风暄,霜严冰净。领略三古,箴规六行。源濬流远,时昌祚延。国贞诞睿,皇支挺贤。谈高辨日,学贯通元。慈训所及,懿德光前。五福云备,千龄方永。地纪绝维,月轮韬景。晨兴弗豫,德音弥整。马鬛无封,鹤珠斯屏。呜呼哀哉!异人神於倏忽,变容服於平生。改清跸以哀挽,易朱旗以素旌。昔照朝景,响环佩於增城;今冥永夜,吟松柏於山楹。呜呼哀哉!气变灰飞,暑退寒袭。烟触树而凝惨,露分枝而泫泣。闻哀雁之夕飞,听悲风之晓急。仰云霄而永慕,恸陵寝其何及?呜呼哀哉!背英华而北辕,绝牵牛而横度。途去去而逾远,马駸駸而不驻。想渭水之贯都,叹黄山而隐雾。呜呼哀哉!嗟人生之浮促,若飘风之过牖。牖何风而蹔停?人何生而能久?惟承天与载物,邈慈深而德厚。迈任姒之高踪,播英声而无朽。呜呼哀哉。」

大殷朝的公主们向来都是到了出嫁前或指婚前才会获得封号。如今六公主未足月而夭折,本是不会为其取名和赐封号的。而如今皇帝郑铨却在追封许皇后之余还特意为六公主也命名及给予了封号。

六公主被追封为「长思公主」,諡号为「悼」,全称「长思悼公主」,姓名则为「郑懿还」。封号与姓名都大有深意,郑铨期盼着或许这让她长相思念的六公主还能够投胎转世、返还归来自己的身边。长思悼公主丧仪与母亲光献皇后的丧仪一起操办、举行,对这位福寿甚短的小公主真可谓是极大的隆宠。

到光献皇后及长思悼公主的丧仪全部结束时也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郑铨本是个意气风发的新朝天子,原先那令臣民望而生畏和後宫后妃依恋的茂盛风华,已是增添了许许多多的憔悴和沧桑,看上去恍若增添了十来岁。

现今的他已是郁郁寡欢、喜怒无常,每日自退朝之後便只愿成天独自一人待在坤仪殿中追思着亡妻和亡女。依照郑铨的吩咐,坤仪殿一切景象如旧,由原本的掌事宫女昕奴作主打理着,务必维持得和光献皇后在时相同的模样。

他若成日不言不语便也罢了,就怕他一有言语那便是大发雷霆,令在旁侍奉的人们十分战战兢兢。有几个宦官及宫女不过是泼洒了水、掉了东西,又或者是打了喷嚏、咳了嗽,竟被郑铨处以严刑拷打或杖责。往日光献皇后还健在之时,虽说郑铨身为真龙天子,自然是威武不凡,却断断不会如此。如今宫中上下人人自危,生怕只要有一点小错误便会得罪於皇帝,性命不保。

整个大和宫宛若是经历了三年的漫长时光般,在这样可怖的氛围下硬是熬了过去。

匆匆到了六月之末,此时又迎来了一件大事,此事亦非什麽喜事,而是那「让皇帝郑铭」的忌日。

区区一个惨败的先朝亡君,受到新君的皇恩浩荡及功臣的百般求情方才得到了这样一个极为讽刺的諡号。如今新朝天子尚未走出他的丧妻及丧女之痛,丧仪才刚刚完毕就肯祭奠他,已算是格外开恩了,试想这礼仪怎可能会多麽慎重地相待操持?不过也就是请些道士作法和诵经便草草完毕了,并无任何人到场祭奠。

紫宸殿,是大殷王朝的内朝廷,天子退朝之後会选择在此或者在御用书房金华殿中批阅奏章,也只有特别得到天子信赖重托的亲信近臣方可在此受到天子的招见并且商议要事。

一叠又一叠被轻薄灰尘覆盖住了的奏摺堆积在了皇帝郑铨面前,这是他已累积和怠慢了两个多月的责任。

出乎意料,郑铨见到了许多弹劾贺兰奉世的奏章。而当中许多事情都和「让皇帝」之身後事有关,令郑铨着实十分懊恼。

一日午後,天子郑铨於紫宸殿中招见了仇义隆,想与他商议与贺兰奉世被弹劾之事,其余奴仆皆被下令暂时撤退,候在殿外。

仇义隆双膝跪拜在了天子之前,其脸庞几乎是贴在了地毯上,甚是恭敬慎重,令郑铨见了心中都暗自稍微有点惊讶。他与仇义隆相识至今,虽说仇义隆是臣子,本就该在君主之前恭敬和顺,但他俩相识於微时又有过多次同甘共苦之情,情份自然要不同於一般君臣。郑铨也深知仇义隆生来秉性不拘小节、英武之中还带有股傲气,那通身的气派与雄姿丝毫不亚於自己,在政变之後由於身居首功则更是如此。故自打郑铨登基以来,仇义隆像今日这般谦逊的姿态可从未看见过。

郑铨面上带着倦怠之意,以手势要仇义隆平身:「爱卿,你与朕相识多年,你实在无需这般拘礼。起来回话吧!」

仇义隆缓缓站起平身,恭敬地回道:「谢陛下圣恩!老臣向陛下问安,望陛下为天下苍生保重御体,切勿因过度忧心而伤身。」

郑铨长叹一声,声音低沉地说道:「朕与光献皇后的情义,爱卿应该是很清楚的,谈何容易?那让皇帝的奠仪几日前才刚过完而已,朕如今不禁想起诸多前尘往事,怎能不有感而发?这一两年以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件件都叫朕烦心。爱卿,你实话说说,朕是否老了许多?」

仇义隆一脸正气地回应:「陛下天性重情重义,此乃是社稷苍生之福,但若将此心意用在歹人身上而伤及自身,可就非社稷之福了,也非陛下之福了。其实陛下只要愿意重振旗鼓,元气精神自然能如以往一般意气风发。老臣愿意伴随陛下、辅佐陛下,死而後已。」

「但愿真能如爱卿你所言了。」

郑铨脸上原本已满是疲倦,现则又多了分疑惑地提起道:「其实朕今日招见你来,是有件烦心事要诉说於爱卿,与爱卿共同商议。你可知现今朝中有许多人都弹劾贺兰奉世,说他居心叵测?」

仇义隆轻叹一声,然後满脸正气地回话:「陛下,其实这大半年来,老臣也将此事藏在心中很久了。老臣知道自从光献皇后和长思悼公主崩逝後,陛下十分伤心,因此隐忍住而不向您禀明,以免再为陛下多添烦忧。可今天既然来面见陛下,而陛下您也先提起此事了,老臣便不得不向您说明道清了!老臣体恤陛下看重手足之情义,也实不愿陛下与旁人背後说老臣对贺兰奉世怀有嫉妒之心而挑起事端,故一直将事情埋没在心中,不敢全盘托出。」

郑铨神情十分镇静,并问道:「看来你也知道贺兰奉世遭多人弹劾,并且也知道个中缘由为何了?」

仇义隆咬字清清楚楚,回道:「是!老臣认为,他是的的确确的枉顾君恩、实实在在的欺君之罪!」

郑铨等待着要一探究竟,便命令仇义隆:「爱卿你一向快人快语,你便如实交代清楚你所知晓的一切吧!」

仇义隆语气平和,如实向郑铨交代:「陛下纳贺兰奉世的谏言,追封那郑铭为让皇帝,虽老臣当日不认同,这姑且算是他为陛下的深谋远虑,老臣也只好认同吧!而陛下也实在是圣心仁德,才会同意纳他所言。但此事依陛下当时您在朝堂上的旨意,也应该就止尽於此了。可後来贺兰奉世却还擅自主张,替让皇帝撰写了歌功颂德的碑文与祭文,预备在明年的奠仪上让陛下您昭告天下啊!」

郑铨不言不语,从他万念俱灰的眼光之中却突然透露出了一丝由底而起、令人观之便冰冷刺骨的痛恨之意。因为方才仇义隆所言与他从奏章中所得知的全然吻合。

仇义隆脸上万般无奈、眉眼紧皱在了一起,继续禀明道:「依老臣之见,他就算想要这样做,也应该请示陛下您的意思才对。擅自作主,实为不妥。」

郑铨虽是面有愠色,却又突然间双眼一愣,好奇问道:「不晓得那些上奏弹劾的人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莫非他真是大大地肆意为之,并且势在必行?所以闹得人尽皆知?」

仇义隆恭顺地解说道:「是啊!他既是大肆任意妄为,自然闹得天下众人皆知。其实他也曾经私下向老臣提起过此事,老臣也曾好言相劝,向他言明此事不宜如此,但他仍旧执迷不悟。如今眼见别人弹劾他,老臣虽说在此事上与他道不同则不相为谋,可心中着实是不愿和不忍,不论如何毕竟还是有过患难之情的。之所以到现在才向陛下言明,完全是怕旁人说老臣在搬弄是非,还望陛下饶恕老臣的这般私心及知情不报。」

郑铨按压住心中逐渐燃起的怒火,平静安和地抚慰道:「朕并不责怪爱卿,爱卿你也无须担忧。」

仇义隆只轻声问道:「陛下现如今可有任何打算?」

郑铨面无表情,寂静多时後依旧是沉默不语。

仇义隆再下跪叩首,姿态一如方才刚刚进入殿中时一样地卑下低微,恳求着皇帝道:「老臣求陛下看在贺兰奉世多年效忠陛下且对弘荣之事有功的份上,宽恕他吧!」

郑铨总算发话,嗓音显得苍老而无力:「容朕再想想,最终自会有主意。爱卿你且先行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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