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过世之後,有很多公司的同事还有朋友来我家致意和帮忙,因为妈妈还没结婚又那麽年轻就怀了我的关系,我们很少跟亲戚往来,在妈妈的告别式上是我第一次见到舅舅、小阿姨还有外婆,我不知道妈妈在怀了我的时候是怎麽离开家的也不知道外婆是怎样的无法谅解妈妈,但当外婆站在妈妈的追思会场时,我想外婆已经原谅妈妈了。
等到我再回到公司上班的时候,已经是妈妈过世之後一个月的事了,一切就和往常一样没有什麽太大的改变,我一样每天接电话为客人服务,不过下班之後我不会直接回家,而是留在办公室处理一些客诉的案子,嘉仪总会拉着我离开办公室去逛逛夜市或是吃东西什麽的,甚至有时她还会跟着我回家,两个人一起在客厅聊天聊到天亮。
那段时间如果没有嘉仪的陪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怎麽样的,因为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回到家推开那扇不会有人在家的门。
「客服中心您好,敝姓赵,请问有什麽能为您服务的?」
「……」
「您好,请问有什麽能为您服务的?」
「……」
「您好,请问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呃......请......请问你们欧洲飞去哪里?」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耳机里响起。
这是我在重新开始上班三个月之後第一次接到他的来电,而这也是我接张先生的第九通电话。
「是的,我们欧洲有飞的航点有慕尼黑、法兰克福、罗马、阿姆斯特丹和维也纳。」
「是⋯⋯是吗,那美洲呢?」
「美洲的话有飞纽约、洛杉矶、旧金山和西雅图。」
「好⋯⋯好,那⋯⋯那欧洲呢?」
「欧洲刚刚我们已经有说过了,请问有需要再为您复诵一次吗?」
「⋯⋯」
「请问有需要再为您复颂?」
「小雨⋯⋯」从耳机里传来非常微弱的声音。
「不好意思,听不太清楚你的声音,请问是张先生吗?」就在我说完话之後,没几秒这通电话很突然的就结束了。
虽然我很确定他是张先生,但他这样的声音却是我从没听过的,他听起来有些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感觉,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
秋去冬来,时间过得很快,我慢慢开始习惯了一个人回到家的感觉,虽然回到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但这个房子里有着我和妈妈二十六年来的满满回忆。
「虞柔,你真的不去喔?」某天嘉仪跑来我家过夜,当我躺在床上准备要睡着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不用了吧。」
「欸,这个对象超赞的欸,是我空服处的朋友介绍的,人家可是副机师呢。」
「既然这麽好,那你自己怎麽不参考一下?」
「如果我男朋友做错事的话,我是可以考虑一下啦,不过他应该是不喜欢我这类型的。」
「那人家也不一定会对我有什麽意思啊。」
「不会啦,他对你超有意思的!」
「我跟他又没见过面。」
「我有给他看过你FACEBOOK的照片,他说你上次去河滨公园和狗狗拍的照片看起来很有爱心。」
「陆嘉仪!你居然随便把我的照片给我不认识的人看,而且给人看就算了,你还直接把我的FACEBOOK给人看!」我气的在床上站起来把嘉仪的棉被整个给掀了。
「这样很冷欸,虞柔。」
「谁叫你要做这种好事!」
「你啊,真是死脑筋欸,不然你把棉被还我,我把他的FACEBOOK也给你看看就当扯平了。」
这个他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直挺挺的鼻梁和一双笑起来会电人的眼睛,他的FACEBOOK上有着许多照片,其中有很多都是他在澳洲受训学开飞机时的,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张他靠着单螺旋桨飞机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着仰望天空,看起来充满了自信。
四月的第三个礼拜六,我实在拗不过嘉仪一日三餐模式的唠叨,便跟着嘉仪赴约了。
当我和嘉仪两个人从市政府捷运站的一号出口走出来的瞬间,那个倚在墙上的他一瞬间就抓住了我的目光,他的头发看起来比照片上的他长了不少,旁分的发型如果换做是别人肯定没那麽好看,深蓝色的POLO衫和卡其裤穿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显得老气,反而还有种英伦绅士的感觉。
但不知道为什麽当我们离他越来近,我的心里开始害怕⋯⋯
就在我刚想停下脚步的时候,嘉仪突然从我的身後用她的双手推着我一路到了他的面前,完全没有给我继续思考下去的时间。
「嗨!」他露出了那比照片中更迷人的笑容,挥着手跟我们打招呼。
「你也太早到了吧!」嘉仪看了看手表後对着他说。
「我怕下雨,刚好提早了一点出门而已。」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温柔,如果不是现在看着他的人,我想我大概会觉得那是女孩子的声音吧。
「好啦,这就是我的好姐妹赵虞柔了,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嘉仪把右手放到了我的左肩上。
「你好,我姓萧,名字叫恒生,永恒的恒,生命的生。」他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我的双眼。
「请多指教。」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了微风松高馆里的咖啡厅喝下午茶,然後去看了场电影,我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电影是美国队长三,看完电影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们三个人居然从信义区沿着忠孝东路一路走到了东区,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的,萧恒生也说了很多他的事情,他爸以前是个飞官,从小他就可以说是看着飞机长大的,也因为这样他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成为一个机师。
「那你不是应该要成为一个飞官才对吗?」在我们走到敦化南路上的转角时,我这麽问了萧恒生。
「哈、哈,你猜对了,确实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我们想到我老爹居然坚决反对我从军,他还跟我说了如果我去当职业军人就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为什麽呢?」
「我老爹说当飞官实在太危险了,永远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会掉下来,他说他已经看过几个同梯的弟兄的失事现场,说我去当飞官他心脏会受不了,想当然无论我怎麽抗争都没有,而我老爹也说不过我,最後才说了如果我这麽想飞就去当民航机师,就这样。」
「就这样?然後你就成了机师?」
「当然不是,我想一开始我老爹八成想说我一定当不上机师,所以才随口那样说,而我妈是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我去飞,她的脾气可比我老爹更硬,当我告诉他们说我考取航空公司的培训机师资格的时候,我妈可快气炸了呢。」
嘉仪和我两个人就这样听着萧恒生说着,一直到雨丝落下的时候我们才在捷运站挥手告别。
那天之後嘉仪一直问我说对萧恒生有没有什麽感觉,但我实在是说不上来,他的外型不错、谈吐幽默,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股自信,看起来就像是其他人口中的天菜,但我也许是还没准备好吧⋯⋯
但萧恒生跟以前那些会接近我的男人都不太一样,他不会三不五时就传个讯息来吵我,但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拿些国外的小零食给我,他不会冷不防的出现让人困扰,但他飞长班回来的时候都会提早跟我约好要吃饭,他不会一直说一些暧昧的话或要我一定得给他什麽答案,但他会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好好的听我说话。
我喜欢萧恒生吗?其实我并不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看着妈妈辛苦了一辈子最後却是这般,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之後却换来一场空。
嘉仪问过我好几次跟萧恒生有没有什麽进展,明明两个人看起来满配的却都没什麽更进一步的关系,她说我们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她这个太监了。
但我想这可能萧恒生做得最好的地方,如果他不是这麽的不愠不火、不疾不徐的话,他早跟以前那些接近我的男人一样被我封锁加删除了。
但这或许也只是因为他要整天飞来飞去,没时间吧......
轮班的人的生活是依照所谓的班表在运行的,每个月的月底就会公告下一个月的班表,出班表是办公室的大事,因为这关系到了你下个月的行程安排和能不能去参加婚丧喜庆,於是乎每到班表出表的当天,你会看到整天都有人拿着班表在整间办公室穿梭到处求人换班。
平常对我来说我没有什麽非要换哪一天休假不可的理由,但我只要一个月里能够有一次连续三天休假的假期就可以了,而我也会在这三天里挑一天去看看妈妈,但是这个八月我划了从十七号开始的休假,这天是妈妈的生日。
妈妈的塔位我安放在木栅动物园附近的山上,以前妈妈就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她走了,希望还是能待在台北市,因为这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
八月的第三个礼拜三,我带着三寸的小蛋糕和往常一样搭着早上九点的捷运到万芳社区站之後再转接驳车上山,在那逐渐变的摇晃的山路上,我似乎也开始习惯了这样的路程,如果妈妈入塔的那一天不算的话,这是我第七次来到这里......
平常在家的时候,看着那不曾变过的客厅和房间,我会有种她还在我身旁的错觉,但只要一坐上这台车我只能接受妈妈已经离开我身边的事实。
我和管理员登记了之後便直接走上了三楼,就在我转进那条位於三楼西侧最後一排的走廊时,我看见了一个人影站在妈妈的塔位前的位置,我没有想太多,站在离他大概五个人左右的位置等他离开,就在我想说要怎麽祝妈妈生日快乐的时候,那个男人转了过来......
「你......你是虞柔?」眼前这位陌生男子发鬓已是灰白,外貌看起来大概六十岁左右。
「你......你是?」眼前的陌生男子居然叫了我的名字,我吓得向後退了一步。
「我很抱歉,我早该来见你们的。」陌生男子的脸上充满了歉意。
「你在说什麽?你是谁?」
「我是爸爸啊。」
我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这个人,我更没想过自己会用什麽样的心态去面对他,但当眼前这发鬓灰白的男人身影与小时候那个抛弃我和妈妈的身影在我脑海里重合时,我⋯⋯
「你⋯⋯你⋯⋯你凭什麽来这里!」
「你凭什麽来这里为我妈上香!你只是个抛妻弃子的陌生人罢了!你凭什麽来这里!」
「我很抱歉,我⋯⋯」一听到他口口声声说着抱歉,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更是怒火中烧。
「你有什麽好抱歉的!你知道你害的妈多惨吗!这麽多年来你有来关心过我们吗!你知道你走了之後妈每天晚上都在哭吗!你知道妈因为太过伤心搞的作息不正常吗!你又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後她的压力有多大、她每天工作到多晚、然後得了癌症才会死的吗!」
「虞柔,你听爸爸解释⋯⋯」
「没有什麽好解释的!就是你,是你害了妈!就是你杀了她的!」
本来我以为眼前这个人只是个自私自利,想找藉口让自己好过一点的人渣罢了,但我没想到的是下一秒他居然跪在了我的面前,脸上流下两行泪......
「我知道我没资格当你的爸爸,我也不是一个好丈夫,我欠你们母女的实在太多了,我这辈子也还不清,我都希望有一天当我把一切事情安顿好之後,能够好好的弥补你们,只是我没想到你妈妈走得这麽突然⋯⋯」
「当你的外婆通知我的时候,我真的没勇气去面对这一切,面对一个我亏欠她一辈子却又再也还不了她什麽的女人⋯⋯」
「我本来打算离婚之後,能够好好的陪在她的身边⋯⋯」
「现在我已经离婚了,所有的事情也都安顿好了,但她却走了⋯⋯」
「我⋯⋯我⋯⋯我还有好多话没能来得及对她说,我还有好多事没能来得及为她做⋯⋯」
「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你辜负了妈妈一辈子,剩下的人生你就在後悔中渡过吧。」
眼前的男子依然跪在地上,就连头也不敢抬起一寸。
当我终於回到家,在大门在我身後传出喀一声的关门声时,我整个人摊在了地上,久久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