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000年5月3日
「欸,今天地科课时老师说太阳有一天会毁灭。」
「嗯。」
「太阳毁灭後应该就是世界末日吧。干,世界末日耶,王延安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我躺在你的床上玩着掌上型电玩,一如以往不着边际鬼扯着。你暂时放下苦战中的文言阅读测验,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看向明明说是来念书,背包却扔在地板上,还吵的你没办法好好复习的我。
试了几次仍旧被最终Boss惨虐,随意将萤幕上显示GameOver的电玩丢在床上,才总算发现房间现在的气氛是「考前复习」。意兴阑珊的爬下床打开背包,就着茶几吃起被妈妈要求带来作为「添麻烦」名义的蛋糕,边写着数学试题。
事实证明,我妈真的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我後来的确添了很多麻烦。
认真没多久,对於数学始终非常头痛的我,开始转起笔抱怨着自己的脑细胞已死了大半,而你不意外的从口中说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伟大的作家到底为什麽要学这些鬼东西。」
我常说,你像是我肚子的蛔虫一样的了解我。你只是笑着说我单纯到就像数学这种一个问题一个答案的科目。才怪,数学复杂的要命,我光是为了「一个答案」几乎就要耗费掉我所有美好青春。
耸了耸肩,打算忽略你隐约的吐槽,继续大呼小叫的抱怨着数学只要学会数字,其他都可以透过电脑演算出来,是个超级不浪漫的科目。
「我认为学会王瑞京成为作家的『期望值』的单元还满重要的。」
你虽背对着我,但我仍能感受那强烈如利刃的怒气,看来你对我在考前添乱的行为已忍耐到极限。因此我决定在被扫地出门前,将无关考试的事情暂时丢到脑後,认真和眼前的试卷对决。
明明远过一份数学试题该花的时间,但我仍得意的站起身爬上你的床想要邀功。才发现不知何时,你早已趴睡在满篇红叉的国文参考书上。
我小声的嗤笑着,因为这让我在你面前可以膨涨出自信。
忽然大动作换边趴睡的你,使我将注意力转向你的脸上。我无意识的靠近在初夏温和阳光下,你那反射着如婴儿般清新光亮的脸颊,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轻轻地卷着你柔软的头发,那不像我总是随意乱翘的蓬松自然卷,正顺服地贴在你的脸颊上。
虽然张狂的青春期贺尔蒙,在你脸上出现的点点乌青色胡渣提醒着我,你跟我拥有同个性别,但我仍无法控制此刻发烫的脸颊。下意识吞下的口水,足以让心脏飘在海中,随着浪潮晃动着。某种陌生且青涩情绪,也随着海水缓缓地涌涨着。
「干,你有病啊!」
当惊醒的你怒瞪着我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手上已握着一撮你的头发。我慌乱的编造着可笑理由,试图让自己的失控拔下你头发的行为有合理的解释。你摀着头发气的威胁,下次一定拿电剪将我的头发给剃光。
我连声的道歉,像是要转移注意力的表示愿意教你文言阅读测验的小秘诀作为陪罪,而当我随手拿起桌上的国文参考书,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便从里面掉了出来。
推开你伸过来抢的手,倒在你的床上紧抓着信大声地朗读着,直到一个男生的名字出现在末尾,一种像是喜欢的玩具被别人觊觎的情感,使我一时松懈让你抢回那封已充满皱折的书信。
「干,李家麒,这是男生的名字吧。」
「王瑞京,你真的很没品!」
「生什麽气啊,让我看一下会怎样?干嘛,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喜欢他喔,恶心死了。」
而这因忌妒而生的龃龉使我脸上扎实的挨了你一顿揍,而我的回手亦成为压垮的这初萌芽的爱情里最後一根稻草。这一回手,使我们剧烈的扭打起来,即使碰翻了茶几上的蛋糕盘,都没有办法使我们停止。
直到看见跌坐在地上的你,左手掌被碎裂的瓷盘给划破,而汨汨地流淌着鲜血,我紧握着拳头才终於放下。我怔怔呆立着,看着你从面纸盒里胡乱的抽取着来止血,而那洁白的面纸就像老是得不到高分的考卷,被红笔批改过一样的大肆地晕染着。
我慌张的走向前想表达关心,却被你大手挥开。原先有的羞愧感立刻转为气愤,只能发泄似的踢了倒在地上的茶几一脚,在你吼着滚开之前抓起背包仓皇离开。
那时没有想到,那句同性恋真恶心的话,最後会成为你与我裹足不前的负重。
这次,原以为会像以前那些争吵一样,没几天在补习班遇到就可以自然的和好。这样的心情在你隔了好几周都没出现时,我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但当我终於放下自尊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道歉时,却只得到电话另一头传来表示空号的机械声音。
而这个道歉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并没有打第二通电话给你,也没有试图向其他人打探你的消息。当时我们实在太年轻,以至於无法好好面对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你常说我是自负的,理科始终拿不到高分是与写作无关,所以理所当然;白目是幽默,所以理所当然;倔强是性格,所以理所当然。
但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所谓的理所当然,就像你没有理所当然的出现在补习班,我们也没有理所当然忘了那句话一样。
全世界恐惧的千禧年危机悄然地度过了,马雅历法预言的2012年世界末日也失准了。太阳也许会毁灭,也许会继续燃烧到永远。这些从未消停的末日预言,或许应证了人类其实在期待世界末日的到来,好让理性被毁天灭地的灾难所掩埋好凭着本能过活。
毕竟连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谁又能在乎谁伤害了谁,谁又被谁伤害,谁与谁有未来,谁与谁只能活在过去。
重逢之後,我曾经问起你当时去了哪。你只是面无表情的耸了耸肩表示没什麽,就只是家人觉得台北的补习班跟资源比较好,又刚好台北有亲戚能收留。现在想起来,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总是这样不太说自己的事情。
我任由泪水在摇晃的公车上孵化,可能爱情也是这样。那些没能诞生的,将会在卵中渐渐被猜忌与误会所玷污,如同那天滴在地板上的鲜血,慢慢死成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