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言风发现家门没锁,甚至都没有好好关上,露出了一条黑漆漆的门缝。
他看了眼穆于菲,并推开门。穆于菲紧跟着他,一进到纪言风家,扑鼻而来的是和西瓜皮家一样的味道,酒气,参杂了点菸草味。
他们走进客厅,发现纪晟就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看似专心的看着角落,但眼神却涣散。穆于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看着那张贴在角落的英格兰地图,久久说不上话来。
纪言风垂下眼,他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後,用没事的手替纪晟掐了嘴里的菸。穆于菲也把地上散乱的啤酒罐捡起来,默默的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她让水打在手上很久,也放慢了冲洗的速度。
纪晟安静的起身,沙发扶手嘎的发出声响,直到纪晟离开,并关上家门的那刻,紧绷的气氛才逐渐消失。家里只剩下纪言风和穆于菲两人,整个空间也只剩水的声音。
纪言风走到穆于菲身边,替她关上水龙头,将啤酒罐全丢进回收桶里。他看着穆于菲,她安静的侧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还有她僵硬的脸部肌肉,纪言风心想,今天真不是穆于菲的好日子。
「不帮我擦药?」纪言风拉上穆于菲,她的手被水冲的冰凉。
穆于菲进了客厅,眼睛始终盯着那张地图,不言而喻。
她替换了他们家很多东西,包括日常用品,她试图把苏茉的影子抹掉。直到刚才看见纪晟的眼神,她差点忘了,忘了那张地图就是她一直不敢去更动的东西。苏茉在上面打的星号、画的脚印、写的梦想,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忽视。
纪言风看着穆于菲,淡淡的说道:「帮我擦药。」
穆于菲听了,看他一眼。
「你是右手受伤,又不是两手受伤,你可以自己擦药,」她接着问:「你没手吗?」
「……」面对她突变的态度,纪言风看起来有些无辜,他闷着脸,「刚才是你说要帮我──」
他看见穆于菲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纪言风低头看着手上的伤,刚才手背直接嗑上了赵虎的门牙,被刮出了两道口子。还有一次没打稳,一拳砸向地板,关节骨上的皮也被磨了一层。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在比赛谁先打破沉默就输了。纪言风想起穆于菲刚才在公寓里说的话,他知道,是自己输了。纪言风安静地起身,把地图从墙上撕了下来,穆于菲看了立刻站起来,她惊讶的看着纪言风。
「你干嘛?」
纪言风不说话,他把地图整齐的铺在桌上。他看了穆于菲一眼,问道:「现在可以擦药了吗?」
穆于菲盯着摊开在桌上的地图,泛黄了、老旧了,上面的笔迹就和之前看的一样,早就经不起岁月消磨,变得有些模糊了。她还是没理会纪言风,她在心里拼凑了好几个纪言风拿下地图的理由,他会再贴回去吗?
纪言风看着她紧紧抓着衣服的手,觉得自己好像做什麽都不对。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把穆于菲的脑袋扳了过来。
「……」纪言风看着她,把她挤成金鱼嘴。他说:「我妈离开很久了。在认识你不久後,她就走了。」
穆于菲的嘴巴被他挤成一个O型,不能出声,也不敢挣扎。她认真的听纪言风说话,有点迟疑,最後连动都不敢动。
「所以我不是非去英国不可,也不是想去找她,」纪言风放松力道,但双手还是捧着穆于菲的脸,以防她避开视线。他专注的看着穆于菲,「其实,我妈的事已经无法影响我了。我只是……想去看看。」
纪言风看了眼地图,眼神微妙,心情无以名状。
「苏茉说要陪我去的时候,我很开心。」纪言风发现,她的睫毛又随着眼睛耷拉着,穆于菲移开视线,纪言风又扳着她脑袋,把她拉回来,「但我开心的不是去英国,是因为有人陪我。陪伴的感觉很好。」
「我明明也在陪你。」穆于菲闷闷的说。
「我知道……」
「是你什麽都不愿意跟我说,老把我排除在外。」
「现在,我想和你说了。」
「……是苏茉也知道的事吗?」
「是公寓的事,」纪言风拨开穆于菲的浏海,「只有你知道。」
穆于菲怔怔,她最後轻轻的掰开纪言风的双手,往後挪了一点,就怕心跳声会不分轻重的冒出来。她假装严肃,『只有你知道』的杀伤力太强,穆于菲抓过纪言风的手,听他说话,帮他消毒。她还记得,在第一次帮纪言风擦药的时候,在那家超商里,纪言风曾对自己说过,不会再打架了。
「我爸,曾住在那栋公寓。」
纪言风说,他从小看着纪晟,心里就会有种奇怪的感觉。
纪晟,他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他在家庭里的定位模糊,他是一名父亲,却不像一名父亲。他不常待在家。
纪言风已经不记得纪晟一开始的模样,在他开始有明确的记忆以来,纪晟就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随心所欲,但又会突然在某一天消沉,喝着酒,看着某个角落发呆,他会一整天都不说话。纪言风曾把纪晟消沉的日期记在月历上,不过最後他发现,纪晟的颓靡是一个偶发的状况,没有一个固定的日子,没有特定的时间,也没有特定的日期。就好像他突然想起了某件事、某个人,接着就闷着头,然後很想,很想。
「你把我介绍给李叔的那天晚上,我跟踪了我爸一路。」
纪言风跟着纪晟来到那栋公寓,那时的公寓还没有那麽乌烟瘴气。
「我趁我爸喝醉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公寓里。」他看着穆于菲在绷带上打一个结,纪言风轻声问道:「你猜公寓的人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麽?」
穆于菲毫不迟疑的说:「哪个不怕死的臭小孩?」
纪言风低笑:「他们说,这是纪晟的儿子。」
在他还小的时候,眼睛的颜色更浅,五官还没那麽成熟,所以看着比较秀气,就像他英国的妈。公寓的人果然认识他爸,他们知道纪晟生了一个儿子,蓝眼睛、脾气很拗、不爱说话。
「结果我爸知道後,把我从公寓抓回来揍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发那麽大的脾气。」
穆于菲回忆了一下,问他:「我怎麽不记得有看你受伤?」
「我爸和赵虎是同一种人,挑地方打。你那个时候如果脱我裤子,就能看到了。」纪言风开着玩笑,但穆于菲没有笑。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揍我,」纪言风无奈的勾着嘴角,「他只是想让我怕,他不想让我进公寓。」不过当时的纪言风看他爸的反应那麽大,就更要去。去几次就被揍几次,揍到他爸懒的揍,揍到他爸自己离开公寓,然後换他进去。
纪言风磨蹭着手上的绷带,他当时很常在别人嘴里听见纪晟的名字,他说就算到了现在,他还是不了解纪晟是什麽样的人,不知道纪晟的工作,也不知道纪晟的过去。
他一开始是真的想了解,但时间久了,反而不想探究了。
接着,因为赵虎和王阿庞的关系,纪言风除了公寓,还会去其他更混乱的地方。
「你以前和赵虎很好?」
「好,但不亲。」
或许,纪言风是说或许,他当时,或许是想再被纪晟抓回来,痛打一顿也好,禁足也好,可是纪晟却没再搭理这件事,而公寓的人也对纪言风说,你身上果然留着纪晟的血,安分不得呐──
纪晟偶尔会带回一大笔钱,来源纪言风也不清楚,但那是足够他们生活好一阵子的数目。他知道纪晟做的不是什麽正经事。虽然离开公寓了,可是每次只要一有钱,他就会分一半给公寓里的人。
「我那时才知道,其实,那栋公寓是我爸的。」纪言风淡淡的说。说完这句话後,他沉默了很久。
穆于菲看着他,这些事情他都轻轻带过,但她不想再让纪言风一件件的仔细述说。她怕他难受。
她在公寓里明白了,想要理解一个人,不一定要知道他的过去。於是她换了一个话题:「那……你们今天为什麽会打架?」
「阿庞说,他打算把三楼关了。」
旧的家具能转卖的就卖,不能卖的就当废物处理掉。在二手市场换了点钱,因为三楼的冷气坏了很久,王阿庞和其他住户想用那些钱在三楼买台新的落地式冷气,这还是西瓜皮提议的。
西瓜皮其实是个没报户口的孩子,无法上学、没有健保,他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他妈妈姓林,所以公寓的人都林小鬼、林小鬼的叫他。尽管西瓜皮搬进公寓的日子不长,但他们对西瓜皮还是有点感情的,毕竟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孩子了。王阿庞说,林小鬼是丑了点,但看久了也就可爱了,这是一种视觉上的麻木。
当赵虎知道三楼要关时,他非常生气。赵虎劝不动王阿庞,他无法调节愤怒,更不擅长表达心里话,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但岁月,足够改变一个人。
赵虎见三楼留不住,就向阿庞要钱,大家凑齐的钱不多不少,就是两台冷气的金额。他们原本打算要让林小鬼在离开前,体会一下公寓的新冷气。
穆于菲并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公寓三楼代表着什麽,但光是看纪言风勉强的嘴角,他们明明存在着依赖,却非关不可的那个原因,她又好像能理解一点了。
只不过是为了和回忆告别而已。
她看着纪言风讷讷的模样,才无奈的说道:「你总是这样,不会轻易的展露情绪。」
纪言风这时才笑着问:「是吗?」
以前,就有人说纪言风是个很阴郁的孩子。除了穆于菲会黏着他,基本上就没什麽人敢跟他说话,因为他不只是眼睛的颜色很怪,连个性也怪。
接着是五年级,那是他最迷惘的一年。原本住在公寓里的刘玥和赵虎都在那年和家人搬出公寓,陆陆续续也有几个人跟着离开。原因是,他们是跟着纪晟进去的,现在纪晟走了,他们也不会再留。坦白说,有谁愿意住在那种地方,包括他们自己,身边住的也都是蛇神牛鬼。
纪言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虽然他们还是常回公寓作客,但他就是想找纪晟算帐。而纪晟就只是淡淡的看了纪言风一眼,讽刺的笑说:「怎麽,你还以为那是你家啊?」
那年,是苏茉转来的那年。也是那个时候,纪言风意识到了,那里不是家。还有,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栋公寓。
就好比苏茉。
「你很压抑,尤其是在苏茉面前,」穆于菲顿了顿,「为什麽?」她一开始问的很底气,结尾却断的很心虚。
纪言风突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安抚她。
「我虽然说过不在意,」纪言风说道:「但我不希望再有人离开。」
「那你有想过……我会离开吗?」穆于菲有点失落,她当然知道纪言风假扮好好先生的原因,她很清楚纪言风是为了苏茉。可是纪言风同时也像那栋公寓,雾蒙蒙的,里面住着一些人,但她不知道有谁。
纪言风看着她,怎麽可能没想过?
就是因为想过,所以纪言风才会狡猾的忽视穆于菲的感情,他的想法一直都是如此,只要不摊开来讲,只要不说破,那就不会有人离开。
「今天在公寓的时候,你不是说不会离开吗?」
「我说的是不去二楼,又不是说不会离开你。」
纪言风往前挪,坐的更靠近穆于菲:「可是对我来说,就是同一种意思。」
「什麽意思?」
「你不会离开我。」
面对纪言风的笃定,穆于菲竟无言以对,她其实更想听到纪言风说:『你不要离开我。』之类恶心又肉麻的话。但穆于菲看着纪言风此刻的眼神,对她来说,好像也是同一种意思了。
「白痴。」
穆于菲骂了一声,便躲进厨房装忙。纪言风看着她的背影,经过这阵子,他的心里也有了答案。
苏茉对他来说,还是一样重要。但,或许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因为比起苏茉和学长分手,纪言风此刻更在意的,是穆于菲每次在教室门口等他的样子。
不论是国小,还是现在,穆于菲总是会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