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筑星期六就出门去与同学庆祝了,与之同时,她爸妈也在那天开始了他们夫妻间的甜蜜小旅行。
然而有着甜蜜之约的,可不只孟家的老夫老妻。
星期五晚上,我向高老师提出邀约,「老师星期天要来跟我们一起烤肉吗?」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哎!可惜我已经跟女朋友约好要去露营了。」
露营!「什麽时候?」
「就星期天晚上开始啊!她说她要『追星』!」高老师笑得很甜蜜,指了指天空。「你不也说这是难得的家庭聚会?还要介绍女朋友给你爸认识不是吗?」是、是没错啦!「既然是这样,那找我过来岂不是当电灯泡?」
「可是……可是老师这一阵子不仅关心我,也很关心我妈啊!」我鼓起勇气深呼吸,握住她的手。「你是我们的大恩人耶!」
「哎哟!不要讲得这麽严肃啦,我也只是爱讲话了一点,刚好跟你们都聊得来;谢谢啦,不过真的,过节还是要跟亲近的人一起过才有趣,所以你们烤吧!」
虽然很可惜,不过的确老师说得有道理;很久没跟家人有约了,而且爸妈他们这次回来很可能要谈离婚的事——即使挽回的希望渺茫,我仍然不会放弃。如果真的要谈,给外人听见了也很尴尬——黛昕当然不是外人!
爸说他下午两点抵达机场,到这边也要下午四点左右;我跟黛昕约好五点过来,在那之前她会在家里好好享受弹琴的乐趣。语筑已经把琴房分让给她,再也不上锁了。
我则是跟妈在外面享用中餐,吃到最後才惊觉我们根本没准备晚上要烤的东西,於是又慌慌张张地去冲大卖场。
妈负责挑选肉品,我则在果汁跟可乐之间犹豫。
「要买冰吗?」我们经过冷冻库,妈问我;这时的购物车已经接近满档。「啊!都忘了你最近勤着练舞,是不是要顾虑身材?」
「没关系,吃不完给黛昕,她太瘦了!」
「讲得好像什麽都给黛昕!这麽宠女朋友哦?」妈又亏我!我故意嘻皮笑脸的,选了一盒甜筒。
「当然!」我们推着购物车结帐,我又提:「不知道爸听到我说黛昕是我女友时会是什麽表情?」
妈笑笑的,「他一定会说你高兴就好!江广忠尽管处理感情算是个混蛋,但至少爸爸这角色还当得称职。」
她说话时虽然带着笑意,对爸的怨怪却是真的。「妈,你还没有跟我说你之前那句是什麽意思?」我趁着把东西搬上柜台结帐,再度绕回那个我很在意的话题。
「他没告诉你吗?」妈一脸惊讶。
「对,他没回。」
妈的脸色略微沉了下来,「妈?」已经全都结完了,我忙着装袋,店员问她刷卡还是付现。
她回神,掏出一张信用卡。「那大概是他有自知之明,取消之前的蠢念头吧?」
蠢念头……我还想问,可是妈很快把话题拉到别的地方去。
既然妈说爸可能打消念头,那就表示应该不会出什麽其他意外,吧?
我们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稍微休息一下就开始进行事前准备;肉品解冻、腌肉,准备烤肉架等等,光靠我们母女俩还真有点忙不过来!
「啊!我这笨蛋,忘了买竹串!」洗到贡丸跟玉米时妈忽然大喊。回头一看,已经接近四点了,爸随时都会到。
「那我出去买好了,骑车来回用不到十分钟!」我随手抓了手机钱包,走出家门时听见轻柔的钢琴声。我打开跟黛昕的视窗,『记得等一下要过来我家哦!』送出讯息时我是笑着的,爸要回来,黛昕也在,晚上一起烤肉,多幸福开心的事?
我跑到离家最近的便利商店,很快找到想要的东西;手机接到黛昕的讯息,她传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摸着萤幕上的光头笑脸,想像成是她在对我微笑。
虽然还没真的到中秋节,但街上已经能闻到木炭味,我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在靠近家门前看见一辆陌生的车辆。
它就停在我们家门口,一个大约普通身高,穿着长裙洋装的女人站在车子旁边;她盯着我家门口,感觉像是在等待什麽。
是妈的客户吗?还是朋友……「不好意思!」我喊她,她转身後我才发现到她抱着一个婴儿!「请问您哪位?」
她微笑着答话,态度很温和,「哦!我跟我先生一起过来!」她讲话带了一点卷舌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这里的人。
「你先生?」我一头雾水,「这里是我家,你先生是蔡杏雯小姐的客户吗?还是朋友?」我只想弄清楚来者身分,他们车子这样停我车牵不进去!
「蔡杏雯……」她脸色变了,咀嚼着这名字;下一秒,我听见妈的怒骂声。
「……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居然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跟宁宁!」妈不知在跟谁推挤,两个人很靠近门边。「你给我滚!带着你的狐狸精跟你的种滚得越远越好!」
妈气得哭了,跟她推挤的男人转过头,正巧跟我视线交会。
是……爸?
「你……先生?」我楞在原地,指着爸对那女人问道。
「宁,你不在楼上?」爸喊我;而那女人肯定的点点头。
我终於体认到妈所说的「蠢念头」是什麽了;蠢的不只是爸,还有妄想着一切都跟以前一样的——我。
*
原来爸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不是跟妈重修旧好——一开始就不是——甚至不是跟我们一起团聚!
他是回来摊牌的。
那个女人,他外遇的对象,年初替他生了个儿子;等於是之前我在芢和爆发那件事情时,他才刚迎接他儿子的诞生!
然後因为我,他回台湾……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始终不肯签字的他终於签了,因为他要跟这女人结婚了!他有儿子了!
「宁!你听我说……」爸——这个我叫了十八年的「爸爸」的男人急着想解释,我却只想逃离这一切!
我只想知道,为什麽要选在这个时候把人带来,逼迫我跟妈面对现实?
如果他有这个打算,应该自己跟我说!而不是只透漏讯息给妈知道,然後一厢情愿的以为妈会把消息告诉我!他根本就是在逃避责任!
直到婚姻的最後,他还是努力地想在我面前维持一个好爸爸的形象,他想当好人!
我看清了,我终於看清了!妈说的对,一直以来我对她太过严苛,要她不准在我面前提起男友的事,也不愿意她跟爸离婚、不要新爸爸,结果爸——江广忠他什麽都做了!先有小三的是他,不想离婚只是为了跟妈抢我的监护权,现在有了儿子才甘愿提离婚……他全部都只是为他自己一个人着想!
我推开他,狠狠的瞪了这个破坏我们家庭的女人一眼,然後头也不回的,骑着脚踏车离开家门!
「宁!宁!」妈的哭喊声并未让我停下;对不起!妈!我好乱……我真的只觉得心里一团混乱,想像中的开心烤肉全毁了,我丢下这些,拼命的踩着踏板。
我的眼睛一片模糊,我大哭,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木炭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不知哪来的喇叭声响逼迫我,我摇摇晃晃地骑着,最後不小心倒下来了,还隐约听见有人在骂我为什麽骑在路中间……
我的脚好像撞到了,但我不觉得痛,我抹掉眼泪,可是没有用,我控制不住的一直哭、一直哭,最後一阵反胃,我靠着土坡吐了,就像是把胃掏空般的吐,好不容易平息,我盯着那一团自己制造出的酸臭腐朽,感觉自己就跟这脏乱的呕吐物一模一样。
无止尽的悲伤毫无理由掩来,我曾说过,当爸妈的婚姻第一次生变的时候,家不再是家了,我所倚赖的家庭破裂了……我从受欢迎的小女孩变成人人喊打的麻烦精,每天的情绪起伏都很大,常常怒吼、一直哭,彷佛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是坏事,没有值得高兴的。
还有什麽事值得高兴?多了一个弟弟吗?那个同父异母的小婴儿……
爸肯定不再需要我了,我阻挡妈跟她男朋友在一起,不管对哪一方来说,我都只是绊脚石,对吗?
国中那时的我翘课,因为我的问题连老师都懒得管;我以为遇到了愿意对我好的男人,结果最後只造成了手腕上的伤,然後是无止境的吃药、心理辅导,爸妈对我的不闻不问。
我开始跟女生交往,间接发现自己真正的性向,但每个女孩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都不长……她们都说跟我在一起感觉像是快窒息;不是的,我并不是要让她们窒息、给她们压力,我只是,没有安全感,我只是每次闭上眼睛都觉得,我就是一个人。
我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跟别人说话,抱着别人,或甚至很快地跟任何人发展成最亲密的关系……但就算是这样,我仍感觉到还是没有人愿意爱我、陪我……救我。
上个礼拜,我才参加过陆冠华的告别式,那个只说过一次话,善良温和却消失掉的男孩。
我忘不了那张遗像的模样。他是笑着的,但他真的是以那样安详的表情离开的吗?
脑子里回想着很多很多事,就像被塞进深不见底的流沙里;我抹掉眼泪,奋力地往上爬。
回过神,我已经站在河堤土坡的最顶端。
底下是脚踏车道,再往前延伸,就是河水。
从这边跳下去,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