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以後,她嫂子就给她带来一个女孩儿,看着素净白皙、羞怯温顺,不过十四、五岁,正是如花一般正要绽放的年纪。
那女孩儿被领至她面前的时候,她坐在正厅上绣着花儿,一身青花蓝袍子,和颈项上那始终围着的、素白的围巾缎子。
姑娘牵着她嫂子的手,怯生生地盯着地板,半点儿不敢抬起头来。
她搁下那绣花绷子,才正眼打量那丫头。
女孩儿梳着俩儿麻花大辫子,一身粗布衣裳,穿着一双蘸着粉齑尘土的破鞋儿,眨着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地瞪着地板,很是机灵的眼神,却懂得静。
挺好。
她要聪明的姑娘。却不要聪明得过分的姑娘。她不要那些灵巧得过份的孩子。
太聪明的人,到头来,误的都是自个儿。将是她的人,她能不负就不负。
虽说她从来就都知道自己不是个什麽好人。
包括她正要行的事儿,她也知道不是什麽好事儿。
但那又如何呢。
若世不负她,她又何必负了这其他人儿。都是这样的。
千千条条,尽都是轮回百转的路。
原是世道逼了良人为娼,又何必怨这世太多奸人。
谁人能不明白这数儿呢?
她是明白人,她懂得。
她懂得。
「这孩子啊……」她嫂子正寻思该怎麽启口,刚开口找了个口子,就被周南柯打开了岔。
她正了正身,微笑:「您先忙活儿吧,我来就成了。」
「行,这不,你自个儿问吧。」
「抬起头来。」
姑娘应声抬起了头,眼睛却没敢瞅她一眼,抬着头往下瞧,呼吸声轻得几乎教周南柯以为,面前是个没了呼吸的鬼丫头。
周南柯有些好笑起来,她就纳闷了,怕什麽呢?
她一个唱戏的,能怎麽着?
就是能怎麽地,也不会就地解决了这样一个姑娘。「你唤啥名儿?多少岁数了?」
「……一字素,李素。刚要满十五岁……」姑娘唯唯诺诺地应声,眼神瞟着地儿,手指头搅着衣角,声音那样娇细柔弱,身子骨瘦小的似不禁风吹,那样矮小的个头,看去,怕是只到她颈子吧。
「知道我是谁麽?」周南柯端起茶,浅浅啜了一口。
「……周老板。」
「我就喊你素儿可好?」周南柯寻思了点甚,看了看那女孩儿的腕,素得白净,像是李素的名字,这样素雅。她看看自己手腕上的木珠手钏,随手摘下,唤道:「这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往後别这麽拘谨,喊我南大哥就成,先下去吧。」
她看着姑娘接着珠子,把喜衔着,红着小脸蛋儿,哒哒哒的踩着小步伐下去了。她喊了个女婢来,让女婢备下最精致的衣裳给李素送去。
她没碰着李素,怕她一碰着,那样细弱的小姑娘会给她碰脏了。那样乾净的眸子,含着一股不谙世事的黑眼珠儿。
姑娘呵。姑娘呵。
她起身,坐到内厅里的卧榻上,侧身从边儿柜里拉出一盒子,拿出一根烟杆,兑了菸草,点起火,吞云吐雾起来。
那雾袅袅遥遥地。一股刺鼻的味儿。闻来煞是难受。
她吃菸,倒不是瘾,只是习惯,脑门儿里的忧愁,图个排解。
头次闻见那菸味也觉难受,味道像是转进了鼻腔窝子直捣脑壳子底,久久不散,难受得不得了。
她见班子里一干弟兄都抽,便也有样学样地抽了起来。
她总是有一骨子的卑。觉着自己总和弟兄们不同,而这不同源自於她是个女子。
她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自己和一班兄弟窝个同地儿便无不同了,但她就是没法儿断了这些个事儿。
人呐。
「这都什麽玩意儿?你怎麽也抽了?」
「你不也抽了麽!」
「这不是个什麽好东西,你学什麽?扔了。」
「……你就没教过我什麽正经玩意儿,那会儿倒正经了起来了哈……」她吐了一口气,那白烟掩了她的面,摀了她面上笑靥。
一阵一阵的记忆便就着青丝白烟覆到到她心尖子上。
「师哥。」
「怎麽?」
「你骗过人麽?」
「什麽意思?」
「你别管,只管应我就是。」
「……骗过啊。」
「你为着什麽骗的人?」
「……不为什麽,顺势呗。」
「那你後悔不?」
「後悔啊。」
「然後呢?」
「……什麽然後?」
「你骗过人、後悔了,然後呢?」
「你今儿怪怪的,吃错药了?还是给大师哥打傻了?他不最疼你的麽?」
「回我的话。」
「……後悔顶个什麽用啊?赎呗。」
「赎?」
「还清自己干过的事儿啊!」
「怎麽还?」
「每个人干的事儿又不同,我怎麽告诉你怎麽还?」
「师哥。」
「……说。」
「若有一天,我骗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怎麽还?」
「想法子还啊。」
「若还不清呢?」
「你不还有一条命麽,拿命还啊。」
「……」
「时辰到了,咱们继续着练吧。」
「……师哥。」
「──你又想说什麽?」
「若我一日负了你呢?」
「……」
「……师哥?」
「……你是我师弟。」
「……嗯。」
「你是咱们整个班子心头上的肉。骨子上的沫。」
「……嗯。」
「你若负我,我不负你。」
「……」
「──还愣着干什麽!接着练啊!想偷懒麽你!」
「你是我心头上的肉。骨子上的沫……该还你的,我会还给你。」白烟袅袅绕梁,像挥不去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