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後事这种事情,我当然是第一次做,所以许多的环节都不清楚,但第一个要通知家属我还是懂的,掏出手机,把能想到的叔叔阿姨伯伯婶婶,能想到的家属的电话都打了一遍,结果能及时赶过来的,却只有寥寥几个,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本就不甚亲密的亲情,被时间的洪潮轻易的就漫了过去,余下的,也不过是那一点点稀稀淡淡的关系链。
阿姨不知道被叔叔他们送到了哪个病房,但我想阿姨应该还没有醒,我在走廊里有些犹豫,最後是禾泉出了声,问我要去哪里?
我摇摇头,半晌,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在问禾泉:「如果是你,会有勇气参加你爱的人的葬礼吗?」
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得到禾泉的回应,我也不在意,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我一定是不敢的,也许,我会跑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然後就假装,她还活着。」
停下的脚步又抬起来,我走的极慢,像是分不清方向,反正无论往哪里转去,对我来说都是黑暗而已,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要继续走,最好是一直走下去,那样,就不用去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禾泉几步赶过来,抓着我的手,他或许是有些紧张我的,抓着我的手指力度有些大。「我不会让她死去,我会守着她,赶走所有想要伤害她的人。」
「呵,傻瓜。」没有想到,平常总是骂我傻瓜的禾泉,在这一刻,我竟觉得他像个傻瓜。
我苦笑:「事情没有你想的那麽简单,不是每件事,努力就能够办到的,就像是你,在你出生之前,也一定有很多人发誓要保你健健康康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我,曾经也向奶奶保证她一定可以看着我长大,可是最後,那个发誓或是保证,都还是敌不过老天的安排……」
感觉到禾泉蓦地的手指缩紧,我拍拍他的手,说:「我只是想说,有时候努力是一回事,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就像吃饭是一回事,但饱腹却是另一回事一般,永远会有一些事是你做不到的也得不到的,如果禾泉你有一天也有了这种感觉,也有了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放弃吧。」
「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没有。」
禾泉紧贴着我的步伐,似乎真的是很紧张,我不禁有些自责,怕是自己的表情和语调吓到了他,於是又拍拍他的手让他放松。「我们去找阿姨吧。」
禾泉似乎从我清醒後一直都是保持着紧张的状态,我不明白但也没有追问,紧紧抓住我胳膊的手,几乎无法分开。
两人到了医生的办公室,问到了阿姨所在的病房,又一起去了阿姨那里。
我坐在床边,看到阿姨的眼睛仍是有些红肿,问过照顾阿姨的护士,说是阿姨中途醒过一次,担心我的精神状态,什麽都不说就要向外冲去找我,医生也试图要她冷静,她谁也不理,医生只好给她打了镇定针,这才又睡到现在。
我有些後悔,阿姨是真的把我当她女儿一样照顾疼着,而且阿姨也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脆弱。
确认阿姨的病房,也看过阿姨目前没有什麽大碍之後,我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做一件最不想,却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禾泉,陪我再回病房一趟。」
再次回到奶奶的病床,一切依旧,只是人已逝,床已空,那残余的温度都已变的冰冷。
手指不愿离开已经被重新铺换过的病床,心里一阵阵的泛堵,眼眶里流不出眼泪,就都流到喉咙里,酸,痛,恶心,窒息……
蹲下身,轻轻打开柜门,伸手进去摸了摸,所有的东西都还在。
奶奶的水杯,收音机、几件换洗的衣服……手指抽回来,额头抵到柜子上,缓和了一些,又一次伸进去,一股作气的把东西拉出来放到床上。
「禾泉,你可以到外面等我吗,我马上就出来。」
禾泉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我听到他离开的步伐和开关门的声音,然後转过身,侧躺到床上,从袋子里拉出一件外套放到鼻尖嗅了嗅,拥着一大堆的东西,埋头在外套里,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急速的耸动。
*
叔叔和禾泉陪我来到领到奶奶存放的地方,刚一开启门,冰冷的空气就几乎将我冻僵。
我脑中第一个想法竟是,奶奶睡在这种地方,不会觉得冷吗?
脚步异常沉重,想要逃掉,又想要最後触碰一下奶奶的脸。
我走进那间冰冷的房间,将操心的叔叔和禾泉按在了原地,摇摇头:「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禾泉却还是不同意,着急的说着一堆理由,什麽里面太冷,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里面,最後竟然还用上了,我离开他他会害怕,甚至开始拿自己可贵的面子开起玩笑话,最後居然连叔叔也一起加入说服,任是谁也拒绝不了吧。
於是我只好点头,我们缓缓下了阶梯,越是进到里面,越是觉得那种寒意不只是周围的空气所致,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感觉,我不禁握紧禾泉的手,而禾泉不知何时张开了手掌,握住我的,小小的温暖顿时成了我此时唯一的支撑。
「好了,可以过来了。」
医院的工作人员拉出一个柜子,向後几步等着我,我艰涩的咽了咽口水,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却又不能退缩,禾泉突然拦在我面前,我直接撞到他怀里。
他拉起我的手,一个一个手指掰开,掌心被指甲嵌入已带上了鲜红,他看起来似乎是生气了,像是要我自己清楚我都做了什麽,我却什麽反应也没有,推开他,继续向前走,他又赶过来,语气带着急促。
「回去,我们回去!」
我在心里苦笑,怎麽能回去?那可是奶奶啊,无论变成什麽样子,都是我的奶奶啊。
固执的压下心头百般的情绪走到那冰冷还散着寒气的柜子旁边,然後,轻抬手伸到自己面前。
冰,除了这种感觉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词语可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记忆中的触感已不在,手下的不是奶奶,只是一句没了生气的躯体而已,我这时才真正的意识到,奶奶,是真的离开我了。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什麽也没有说,身後的工作人员似乎在询问叔叔要不要马上火化,叔叔询问的眼光飘向我,我还是不说话,无力的挥挥手,一挨到不远处的长椅,人就软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还是无法平复那种彻骨的寒。
半晌,身上的温暖让我缓过神来,伸手摸到了禾泉的胳膊。「肩膀,借我一下好吗?」
额头搭在禾泉的脖间,声音显得异常疲惫:「奶奶是真的离开我了……我很难过,可是我却哭不出来,我是真的很难过啊……」
自言自语的说了很多话,意识就开始模糊,最後,竟也就这麽睡去。
*
「睡了这麽久真的没关系吗?」
隐隐约约中,听到熟悉女人的声音,我动了动身子,有些沉,有些无力,脑子里还有些混混沌沌的,不知这一觉睡了几天。
几天?
费力的睁开眼,马上就有一双手摸上自己的脸。「哎呀可终於醒了,乔悠,是我,阿姨啊。」
阿姨?阿姨醒过来了吗?
「阿姨,你醒了?」
「都醒了两天了,你一直在睡觉,我就没叫醒你。」
我要起来,阿姨扶我半坐半靠到床头,我却转身要下床。
「先休息,你这孩子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去哪啊?」
「这个样子?我怎麽了?」我疑惑的看向阿姨,只见阿姨的眼神里充满了像是同情的感情。
「乔悠,你有抑郁症。」阿姨扶着我坐回床上,声音里有些哽咽。「医生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自己也有些感觉,只是你都压抑在自己心里什麽都不说。」
我默然,并不惊讶自己得了抑郁症,甚至觉得如果能藉由这个病颓废下去,那该有多好?
「我没事,奶奶呢……」
「奶奶的事情我们都处理好了,你就安心休息吧。」
「处理好了?」我疑惑:「什麽处理好了?」
「已经……」
阿姨的话说了一半,我失声接上:「火化了?」
「嗯,时间也不短了,你们家那几个亲属相量了一下,就自作主张的决定了,我们也不好插手。」
我半天也消化不了这个消息,虽然知道自己即使没有昏睡,奶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可是我还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就这麽忽然丢给我一个讯息,真的无法接受。
心脏从一醒来就马上承受这巨大的打击,悲伤和惊慌都让我措手不及,直接撑着床畔慢慢倒回床上,手背盖着双眼,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的一切似乎一下子全消失了,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到一滴不剩,撕裂般的疼痛由脚蔓延至全身,我想继续坚持的,但却连个微笑也挤不出,微笑彷佛变成了我多余的动作。
我感觉自己,比悲伤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