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奢望,你会等我。但……我在等你。』
上班的第一天,裴又欣站在连身镜前东瞧西看,边听着裴母的耳提面命边梳理衣装,接近约好时间才匆匆别过,跳上莫丞翰的车直往乐器行。她仍一如往常背着後背包,安全帽压乱了她微卷的发,却掩盖不过她的雀跃。
驶过学姐住处时,莫丞翰留心一望,那里仍是紧闭门窗。也许那天的惊鸿一瞥不过是看错了而已。
因为知道裴又欣对於学姐的归来有多大的期望,所以莫丞翰不敢说,即使是随口闲聊他都不愿意,就怕再次伤了她。
乐器行前,他停下。裴又欣摘下安全帽,见到他脸上的欲言又止,忍不住问:「莫丞翰,你那什麽脸?你便秘哦?」
……亏我还担心你。莫丞翰给了她一个大白眼,伸手揉乱她的发,戴上安全帽扬长而去,留下吹胡子瞪眼睛的裴又欣站在原地用力哼气,气呼呼地转身走进乐器行里,心里咒个他没子没孙,上厕所没有卫生纸。
「来了?」
裴又欣停住脚步,心跳顿时紊乱,紧张兮兮地点头,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似的,看得老板娘忍不住失笑,「你是来工作的?还是来警察局做笔录的?」
裴又欣胀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还答不上话,见此,老板娘不过莞尔,朝她勾手示意要她跟自己过来,便领着这只小羊走进员工休息室。
卸下了後背包,裴又欣左顾右盼,睁着一双明亮的眼似乎充满了干劲,於是老板娘先向打预防针,「我先跟你说哦,当助理很累的。」
「我知道!」这声我知道饱含朝气,面对裴又欣的直率,老板娘僵了下,很快地又抹去了,神色自若地继续道:「那等一下叶老师来,你自己跟她说。」
「叶老师?」
「我没跟你说吗?」梁聿琳回过头,挑眉,「我的妹妹就是这里的钢琴老师,我是管店的。」
「没有……」裴又欣微愣,赶紧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像个勤奋的学生追问下去:「那叶老师叫什麽名字啊?还有老板娘你呢?」
随手拿走了笔记本,她率性写下姐妹俩的名字後还给她。裴又欣翻开笔记本,有些愕然。「叶梓妍、梁聿琳……?你们不是姐妹吗?」
梁聿琳并不意外裴又欣的疑问,毕竟她回答过好几年了,於是她好整以暇的应:「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裴又欣了然地点头,想了想,她又开口:「老板娘,那我现在该做什麽?」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还叫我老板娘吗?」梁聿琳弹了下她额头,「叫姐姐,梁姐。」裴又欣捂着额头,点头,「唔……知道了,梁姐。」
「好乖。」又摸摸她的头,裴又欣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迎上赌气似的眼神,她不过勾起嘴角,顺手将发盘起,熟捻地绑成了一个俐落的包头。
若要说梁聿琳是怎麽样的人,裴又欣也许会这麽形容她:落落大方、精明干练,是位独立坚强的女人,那双狭长如凤般的眼特别好看,那份不经意散发出的自信吸引她的目光,是裴又欣瞻仰的长辈。
推开了玻璃门,风铃的铮铃声拉回她的思绪,梁聿琳先一步踏出休息室,裴又欣跟在她後面,欲想开口说些什麽,却在迎上来人时话兀自噤声。
那是一头及腰的黑发。胭脂未抹、皎若秋月,裴又欣蓦然想起了曾在书里见过的画像,那时觉得那画中的女人美得不切实际,却在见到了她以後,顿悟了一笑嫣然的意思。
朗目疏眉、清眸流盼,她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恬淡的气质如梨花开。当安静目光投来时,裴又欣这才回过神,躲在梁聿琳身後偷瞄,冷不防被拎起,拎到了叶梓妍面前,挑眉,「梓妍,这是你以後的助理。」
被揪住领子的小羊动弹不得,只能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眸自我介绍:「我、我是裴又欣,叶老师好。」
叶梓妍微颔首,擦身走进身後的休息室里,留下满脸挫败的裴又欣在那胡思乱想。「叶老师她是不是觉得我太吵啊?」
「你不过打个招呼,哪里吵到人了?」梁聿琳翻个白眼,「梓妍她本来就比较内向,而且她主动跟你示好了,代表她对你印象不错。」
「好了,快去跟在她屁股後面跑。」放开了裴又欣,双手搭在她肩上,推了下她。「凡事都要踏出第一步,空想有什麽用?」
踉跄了几步,裴又欣深呼吸,稳住心神。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跟学姐去溜冰时,她一开始死抓着栏杆,就怕跌倒了、受伤了,对於未知事物的恐惧让她不敢踏出第一步,可是那时有学姐在前方,朝她伸出手告诉她,别怕。
所以裴又欣放开了手,将自己交给陆蔚萱。她以为自己站稳了,却在学姐放手时狠狠摔入谷底。
走进休息室里,裴又欣探头,小心翼翼凑到叶梓妍身旁,一股清香如夜阑花开,她不禁红了脸。见此,叶梓妍微微一笑,给了她资料单,「上面有我的课表跟你的工作内容,之後再给你学生资料,其实我也没有请过助理,如果有什麽不好地方请你多多包涵了。」
裴又欣赶紧摆手,摇头,「我才要麻烦老师!希望、希望我可以帮上忙,不给你造成困扰……」
叶梓妍看着她,彷佛看见了曾经那个青涩的自己,也忽然懂了梁聿琳为何对她如此执着。
「以後……」
裴又欣歪头。
「就请多指教了。」
裴又欣笑得灿如艳阳。
对於Joan,陆蔚萱一直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每次看着她一如往昔的笑容,同样深湛的蔚眸,那些熟悉的过往如潮水般无可遏止打湿她的眼眶。心沉甸甸地陷在深不见五指的海底,任着潮起潮落浮载浮沉。
陆蔚萱曾经以为,自己会陷在永无止尽的悲伤里。
她会终其一生无法再去爱,无法再次感受爱一个人带来的温暖。她曾掏空了心只为了一个Joan,但是她跟Joan终是血淋淋的分开了。
满身伤痕的走回了,被她抛弃的世界。
「蔚萱,我帮你带回来了鱼饲料,还有饲养金鱼的书。你知道在巴黎的书店要找到一本中文书真的很困难吗?」
陆蔚萱回过神,浅哂,「你可以买英文书,你知道我语言相通。」Dan放下书与一大罐鱼饲料,撇嘴,「但我知道你比较喜欢中文,你对台湾到底有什麽执着啊?」
目光一沉,陆蔚萱转过头,望向窗外,「……因为那里有又欣,而我也是台湾人。」
对陆蔚萱来说,有裴又欣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那里,就是她渴求的天堂……
陆蔚萱起身拉开了窗帘,让阳光照亮整座书房。半透明的玻璃鱼缸水面波光粼粼,似是一片碎琉璃,陆蔚萱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鱼悠游自在,偶尔搅扰水面看那鱼惊慌失措,当水面回归平静时,牠彷佛也忘了。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陆蔚萱一点也不羡慕,因为那些回忆再痛苦,她都想要好好记住,那其中仅存的美好。
她曾对裴又欣说过,有苦才有甜,有甜才能更衬托出苦涩的美,所以……不要放弃我啊,又欣……
「你真的要养这只丑鱼?」Dan出声,坐到了椅子上,指着窗棂上的鱼缸嫌弃道:「我以为你说说而已。」
陆蔚萱抬眸,颔首,「我想养。」
「不养猫之类的吗?狗啊猫啊不是更可爱吗?」
「狗跟猫都会认定主人,会记得主人。」陆蔚萱拿起饲料,往鱼缸里撒了些。「养鱼就好,牠不会记得我,这样很好。」
『你就像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困在玻璃缸里的鱼,你不觉得这样很痛苦吗?一点都不自由。』
放下了饲料罐,陆蔚萱想,也许该帮这个鱼缸做些装饰。那天去书店买书的路上,刚好路过宠物店,看到这只孤伶伶的金鱼,冲动之下就买回家了,因此招来Dan的碎念。
「这只鱼一直卖不出去啊,因为牠长得不漂亮。」陆蔚萱记得老板是这样说的。「买鱼就是观赏用,没有人会想要丑鱼,不讨人喜欢。」
只是因为丑,就没有人要了吗?
「那可以卖给我吗?」陆蔚萱问。
「送你都可以哦,我看牠寿命也不长了,直接送给你吧。」老板的随口一句,却意外看到陆蔚萱的脸色一沉,她淡道:「不,我坚持要用买的。」
老板边咕哝边俐落捞起鱼,放到水袋收了钱後撵走她。走出宠物店的那刻,陆蔚萱其实有点後悔这麽冲动就买下了一个生命,可当她想起老板的那席话,她便不後悔了。
「在我回台湾之前,你就陪着我吧。」水袋抬至眼前,陆蔚萱浅哂,「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还是,是我不会孤单呢?
金鱼摆动着鱼鳍,在水袋里悠游自在。陆蔚萱伸手戳水袋,看鱼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失笑。
陆蔚萱想起了偶尔捉弄裴又欣时,那只小羊也总是手足无措,红着脸瞋眼瞪她,那样子总让她忍不住想欺负,却又舍不得让她伤心。
尽管到最後,她还是让裴又欣受了重伤,就像那时的她一样,遍体鳞伤。
「我真的……很不喜欢看到又欣哭的样子。」陆蔚萱轻叹:「又怕,给了她希望,最後不了了之。」
Dan不以为意,只是看着陆蔚萱的悲伤,他就无法坐视不管。而那个台湾女孩,Dan姑且跟着一起放在心上,只是……
「我明天要跟Joan见面。」
……只是,金鱼真的只是出自於她的於心不忍?还是象徵了什麽最初的……
『一地碎离的玻璃、枯萎凋零的生命——那是她画给我的,第一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