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一个月左右埋首书堆的作业後，我这学期的打工生涯就宣告结束了－－这是个市场的供需变动造成季节性失业的好例子；换句话说，教科书月已经过去了。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那期间虽然短，但却是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即使是和天使相会的那几个下午有些让人感到不堪。
没错，我并没有和那短发女孩一起创造两人共同的memory。我还是没能有勇气看着她的双眸、正视我的情感，更何况……。
「呐，这是你的。」店长老大交给我一份薪水袋，然後亲切地伸出了他的手。「这学期多亏有你帮忙噢，谢谢。」
「不会不会。下次需要帮忙再找我吧。」我反应地伸手回握，虽然脑子里想的是别的事情。如果那女孩还会再来订教科书的话，或许……不，还是算了吧。我打消了念头。就算是再见到她又能改变些什麽事实吗？只会再度增加我单方面的思念而已。我看着书坊擦得晶亮的地板，然後皱起眉头。
「嘿，就算是暂时得要别离也不必真的那麽沮丧，你做的很称职啊。这学期事实上非常的成功，甚至出乎意料的好呢。如果不是台中的总部硬性规定工读生的人数，我可是真的很想把你给留下来喔。」店长说。「为了表示我的谢意，你就随便挑本书吧。当书坊的老板其实没什麽可以送人的噢。」
「啊，这怎麽好意思呢？」店长好像有点搞错了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这麽对他说。虽然客套的只是语言而不是动作，不过不要紧。大家都这麽做啊。
我走进一排排的书架间，理所当然地左望右望找着想要的书。一边找着，一边感到佩服。这里的书虽然不算满坑满谷地多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但已经可以说是远远超越一般大学生的需求了。有些奇特的书就让人感到怀疑－－像是「流体力学之应用－飞机机体结构之探讨」、「航空器表面补强之理论与实作」等等－－这世上到底是会有怎麽样的读者会对它感到兴趣呢？『…在确认後，照着顺时钟的方向，将rivet转进6圈半…【某SOP】』，而或许现在就有某个航空公司的技师正按照书里的图解，喀啦喀啦地来锁着rivet也不一定。人因需要而写书，书因被需要而存在，我想。
…而像这样子正在思考的我，又是为了什麽理由而存在呢？
算了，太难的问题会对笨蛋的脑袋造成过於沉重的负担。所以思绪就此打住，我的视线又飘回书架上。在那里的每本书都等待着需要它的人，而走在这样的书本们之间时，不得不让人产生被注视的错觉。我仔细地瞧着一排排的书。嗯，「航空器的机电系统布设」吗？航空公司定期的内部机师考核搞不好会用得着的样子；「网恋－－bewithyouforever」？看起来好像是最近才掘起的空想文学作品欸，白日梦的那种；「神啊，请给我多一点钱！」？好像是本介绍如何藉由宗教敛财的杰作噢……。在我像这样一本书一本书地浏览时，突然发现在那更过去的地方，有某本特别地灿烂、无声地催促我快伸出双手将它紧紧地抱住。喔噢…这不就是…被称为极品的那本……。
最後我终於决定选了这本，里面都是年轻短发女孩的泳装写真集「特辑！俏丽短发学生妞大集合！」－－才怪。我拿了一本静静地待在不起眼的书架角落，介绍做60种面包蛋糕、并附精致彩图的西点食谱。『每天都嚐试创作糕饼的趣味，只要2个月你也可以成为令人刮目相看的西点专家喔！』－－封面上写的。这是我老姐想要很久的版本。
……其实我的手对另一边书架上的短发学生妞大集合比较有反应啊。但就算很难让人释怀，为了要遗忘天使的倩影，或许让人感到痛苦的抉择会是删除相关记忆和情感的必要程序……不过话说回来，店长老大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一般大学里的学生们通常好像对这种书不会有什麽兴趣。
「书还是要在有心人手上才能发挥它应有的效用喔，这是我当了这几年书坊老板的一点心得。」他说。「像什麽教授指定的上课用教科书呀、还有像是那个什麽……。」
又是长篇大论，算了。我又不禁回想起最後的那天、一个星期四的中午，她来到了书坊找我拿书。并且牵着一个男人的手。
天啊，最坏的情况。
『谢罗。』她笑着说：『欸，帮我拿嘛！』
那灿烂的笑颜让我无法正视，像要教人流泪般耀眼地闪烁着。我的眼前几乎一片空白；只能隐约地见到依偎着的俩人，亲密地提着书离开。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笑容，而那笑容并不是因为我而存在。我心里突然有种什麽东西被掏空、和好像被谁骗了的感觉。
「…那只是看起来像在用心而已，其实根本就不是真的打算要……。」
没错，店长你说的对。我被天使女孩美丽的外表给骗了。
「…这是现在一般大学生的通病噢。你是学生，应该也了解我刚刚说的吧？」
「我知道。」我点头说。然後暗自下定决心，要彻底地忘了她。
就这样，在书坊打了为期一个月的短工後，我领了应得的工资、食谱，以及某种意料外的失落感。而在我正要步出店门，离开这让人心情复杂的地方时，突然被某人喂喂地从後面叫住。
「嘿，改天一起吃饭嘛，我请客！」打工的前辈笑着对我说。他的身旁站了位看起来很有气质的长发女孩子，俩人就那样笑眯眯地站在面前看着我。
是他的女朋友吧？我想。虽然和他所形容的「绝对唯一的天使」不太一样，是个像洗发精广告里的模特儿那样，普遍地存在这世界上的那种漂亮长发女生。但她真诚的笑颜却拥有某种可以确实地渗透人心的温暖力量，而那比柔顺的长发和美丽的面容更深切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真的是在人群里寻找到宝物了呢，我有点佩服地看着前辈，他也很高兴地搭着我的肩膀。「不过要把女朋友带过来喔，」前辈用祝福的语气笑着对我说。「那天的那个短发女孩子啊。」
「…噢，可以啊。」没机会让你出钱了吧，应该是。
「那Seeyounexttime罗！」「拜拜！」前辈和学姐亲密地牵着手，向我道别。
「嗯，再见。」我说，然後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
我站在茫茫的人群中，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对。就那样待在原地，一直抱着姐姐想要的西点食谱。
一定是什麽地方搞错了，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明明已经好像抓到了什麽东西了啊，可是紧紧握住的手里却什麽都没有；只剩下梦想破灭後所留下的失望，残酷地待在手心对着我微笑。我深深地叹了气，像是可以到达亿载金城古井底部那样深长的叹息，然後就让思绪沉淀在那里。
就像两条相异而交於一点的直线不可能再度重叠那样，我只会离她越来越远。再怎麽说，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啊。就算是天使曾经接触过我的世界，但那也没办法改变些什麽。或许这只是一场玩笑，而神正看着我呼呵呵地笑着也不一定。……所有的一切真是糟糕到不行啊。不管是打工失利、被女孩子抛弃，甚至是已经虚度了21年的这些事实，都不断沉重地对我造成打击，让人感到极度无力去改变这样悲剧性的人生。
－－算了。或许就像这样子，顺着命运的潮流随便漂到哪里去，也是种不坏的选择也说不定噢。－－我这麽想着，而思绪却因为什麽东西的松动而被唤回；然後才意识到手里抱着的食谱差点就失手掉到地上去了。我把那书稳妥地用双手捧着，并仔细地瞧着那书满是各式不同糕饼的封面，而那书正以不能算轻的质量向我证明着它的存在。
这样子的一本书，就算需要的人不是我，也有着所谓存在的意义吗？如果有的话，那麽根据笛卡儿「我思，故我在」法则的反推，它是不是在想些什麽呢？
『欸，本来不就都是这样到处漂来漂去了吗，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的存在啊。』它悄悄地对我说。『所以好好地抱住，不管怎样都别松手哟，即使我并非因为你的需要才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噢。而在这样漂荡的人生里，有些东西是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的，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不，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定要做点什麽才行。什麽神啊天使的都不重要了，毕竟那并不完全是购成世间的要素，以及我之所以存在这世上的理由。就算未来的日子里再也不会见到她那天使般美丽的踪影，我仍旧相信可以像往常一样地活下去。只要把一切都确实地恢复原状就行了。
至少我是这麽认为的。
望着井黑暗的深处，我决定先将一切和她有关的记忆给掩埋。於是我拿起铲子，在心中的古井里，不停地往更里面的地方挖去。
即使掘出来的会是比那井更深沉的思念与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