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小时候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在写日记呢?密密麻麻的字体,把二十年前的世界完好无缺的还原了出来。自己真是懒啊,就算冒出有趣的想法,等一拿起笔要组织语言时就放弃了。总觉得重要的是自己当时有过这个念头,而不是後来还记不记得。不过这样还有意义吗?无法实现的想法和无法传递给别人的想法,本质上是一样的吧,类似人生过客的它们,是为了什麽而存在?
由於出众的外貌,我每隔一阵子就会收到男孩子送的情书,但只要是不熟的都一概否决。这跟我讨厌拍照是同个道理。我不希望…不,我害怕未来同学们回忆起我时,必须透过照片才能想起。「这不是那个成绩很好的校花吗…」还有呢?就只有这样吗?我们对偏离正轨的人总是印象特别深刻,对辛苦奋斗的「模范生」却一语带过,这不公平。别走,喂…回头…我不只是这样—你还没看到真正的我…
「你看得见吗?」日记里的那句话又闪过脑海。
唉,我只是单纯忌妒而已。
忌妒明明被全班疏离,却有一个挚友的母亲。
忌妒明明成绩不理想,却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的母亲。
我不需要卸了妆就会闭上眼睛的朋友。
睁大眼睛,看着我。
并没有少了什麽,反倒多了什麽哦。
我快速的翻了三十几页,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中两人背靠背的站着,女孩头绑马尾、身穿水手服,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微笑;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孩头朝下凝视地板,稍长的浏海使微微发红的脸颊显得更加羞涩。
照片背面写着:「1979年3月12日,七宫智音&远藤贤知。」
嗯?两人究竟是什麽时候开始交往的?关系又是怎麽好上的?
我又往回翻了几页,仔细找寻线索。对於没谈过恋爱的我来说,一有爱情方面的八卦就充满干劲,真是哭笑不得的动机。
1978年10月18日多云♥
今天和远藤学长两人独处了一下午,真是幸福无比,嘿嘿。
对於一个月前的我来说,这绝对是难以置信的事。短短三十天,竟然能进展这麽多,绝对是上天的眷顾!
在9月1号的开学典礼上,我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人,说好要在新校园相见的远藤学长也没出现。一瞬间觉得在暑假幻想与学长有罗曼蒂克恋爱的自己真是蠢毙了,我到底在做什麽白日梦啊…况且就算见面了,要说什麽呢?跟他聊洛基的穿衣品味?呀…我在自作多情什麽,学长哪会理我呢?我只不过是他弟弟的好朋友罢了…
对我来说,远藤学长是一颗耀眼的恒星。在众多星星之中,虽不是最巨大或最闪亮的那颗,却发着只有我看得见的—彩虹色的光芒。正如学长自己曾说过:「爱跟别人唱反调」,他总是做出一些不按常规出牌、有趣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初二分配每班文化祭主题的那次。当时他与我一样,都是被选为班级活动委员的六名同学之一,我们聚在了一起讨论文化祭的安排。表面上文化祭的主题每年都差不多,无非就是鬼屋、女仆咖啡厅、戏剧表演等。没有大规模的变动,也是因为几届下来服装道具都齐了,而且校方也不希望我们为了新内容而增大开销。既然都有好几届的经验了,那还犹豫什麽?让每班从往年的主题中挑一个不就大功告成了?不,问题就出在每个主题的工作量不同。咖啡厅只要准备服装和茶饮,而戏剧表演则必须放学留下排练,加上两个班级不能选择同样的主题,大家都拼着口舌来为自己班争取最好的条件。在争论过程中,远藤学长突然拿出了一颗魔方说:「为了显得公平一点,我们用这个分配吧。主题数正好是六个,把每个主题分别与魔方的其中一种颜色对应起来—如红色代表鬼屋、绿色代表戏剧表演等。之後大家流轮闭上眼睛,打乱魔方,最终朝上的九块方格中,哪种颜色最多,该班就得选择与它相对应的主题,怎麽样?」没有老师强制分配的不快,或传统抽签方案的无奈,取而代之的是由学长的奇思妙想所带来的新鲜感,大家烦躁的情绪在魔方转起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我们都忘了,文化祭是多麽好玩的活动。
其它如竞选财政部长的演讲或运动会入场式的队形,都因远藤学长的参与而大显光采。他让我明白体制规则虽然是死的,但拥有无限潜力的人类却是活的;他相信世界虽然浩大无穷,却会因多了他而变得更精采。这份认知与自豪,我们为什麽会舍弃?从什麽时候起,我们开始害怕伸直四肢,害怕触碰到边缘?从什麽时候起,我们失去了改变世界的信心?殊不知,真正禁锢我们展翅飞翔的并不是铁笼子,而是想要挥舞翅膀,想要飞得比任何人都高的意愿。
远藤学长不只看得见魔界,他还触摸得到。等我注意到自己总是无意识的关注远藤学长时,那份尊敬、羡慕的情感已慢慢转化为了爱情。彷佛只要与他一起,就必定能看见从未见过的景色。
与初中差别不大的开学典礼在一小时後闭幕了。校长双手捧腹,大声的朗诵那千篇一律的开学演讲。真不知道校长懂不懂台下学生的心,因为比起给学生听,演讲内容更像是给主任老师或家长听的模板。我估计大学校长也会讲差不多的东西吧,毕竟他们都害怕破坏一直以来的传统:参照上一位领导的传统。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我理所当然的开启了魔法结界。你们这些平凡的人,怎麽可能与本公主站在同一高度,朋友什麽的才不稀罕…嗯,要是有一两位愿意成为部下的我也不介意…一个,一个也没有吗…在人际交往方面,说实话,我糟透了。所谓的结界,也不过就是拿出日记本书写,陷入自己的幻想中。能与洛基成为挚友,完全是运气好,以平时自己莫名其妙的性格,根本不会有人想接近。
「那个女孩总是埋头在写什麽东西,都不搭理别人,依我的看法,应该是在写我们的坏话吧…」类似上述「莫须有」的谣言渐渐在班上传开。我和大家的唯一区别,只是面具带不起来罢了。我无法像他们一样,为了保持某种形象而硬挤笑脸,为了吸引男孩子的目光而装疯卖傻。每个人都是一本辞典,对各种词语赋予自己的定义,随着受到的刺激增多,书本越来越厚重,注释也不再唯一。要让别人阅读是那麽的容易,只要轻轻翻开就好—可惜封面要是没有精致的插图,第一页要是没有引人入胜的开头,我们根本不会在乎中间蕴含了多麽丰富的内容,甚至连封底的简介都不稀罕。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比起你真正的容貌,他们似乎更在意的是你戴上面具後的姿态。不如说,他们希望戴着面具的你,展露的就是「真正的容貌」。等完全习惯後,渗透进皮肤里的面具还脱得掉吗?
在我踩碎面具的同时,与人间的联系也同时被踩碎了。
然而,在新学期的第四天,我竟然涌出了修复面具的念头。在放学走出校门口时,一位比我高一个头的男孩,突然大叫了我的名字。哇…是远藤学长!他挥着手臂,兴奋的与我打招呼。我低着头,不敢直视,深怕瞳孔会不小心传递出多余的讯息。学长说他并没有忘了约定,只是身为班长的他,刚开学事务比较繁忙。其实,不管学长约定记得与否,我都不在乎…真的,能见到你才是重点。谢谢你,没有消失不见,让我那小鹿乱撞的梦得以延续下去。
「话说,我搬家了哦。因为父母都跟着拓也出国了,所以现在搬到距离你家只有一条街的单人公寓…嗯,不介意的话,要一起回家吗?」爽快答应的同时,我也渐渐意识到了面具的重要性。
对於喜欢的人,我并不希望他看见「真正的我」,就算有机率对方不会介意,我也不愿冒这个险。在我打扮漂亮时再看过来,在我撒娇装可爱时再聆听我的声音,在我保持最佳状态时再关注我…但我清楚得很,如此完美的自己是不存在的。我一片一片的黏补从脸上掉落的面具碎片,动作越迅速,胶水涂越多,面具似乎就裂得更快。
「七宫,还是跟你比较能聊啊。跟班上那些人,总得为了气氛不断附和他们的话题…你应该懂这种感觉吧?」
我忘了,魔界会以堂堂正正的决斗来评判实力,而不是第一印象。
我完全忘了,我们想查询感兴趣的词语时,会直接翻阅,而不会纠缠於封面目录。
撕下面具的自己,真是美极了。
「嗯,学长,我懂哦。」
「从这里跑可以吗?」
「风这麽大,不管从哪里跑都飞得起来啦。」
难得独处的机会,我和远藤学长竟然选择来公园放风筝,没有比我们更孩子气的高中生了吧。如今除了放学一起回家外,午休时也会在屋顶闲聊。校园内传起了我们在交往的八卦,要是被问起,他总会红着脸说:「没有交往啦!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好朋友而已吗?
在让风筝起飞前,学长提了一个想法:把自己的梦想写在风筝翼上。他说这样梦想就一定能实现,因为当它升到高空中时,老天爷便能更清楚的看见我们的愿望,起到祝福的作用。我写了:「成为一流的教师」,虽然心里想写的是「统治魔界」,不过我怕写出来後学长会笑。学长则写了:「当上联合国外交部长」,至於原因,应该也不难猜。相比之下,自己的梦想似乎渺小许多,是不是该换成教务部长或总统之类的?嘛…还是算了,对於统治魔界来说,总统的力量其实比老师还小呢。何况,谁说比较难达成的目标,就一定更伟大?
我沿着公园河岸的边缘开始奔跑,一开始由於顺风,跑得很轻松,回头却发现风筝拖在地板。我加快了速度,学长也追了过来,大喊着:「顺风时没办法产生使风筝向上的举力,必须上方的静压强小於下面才行!」即使放过那麽多次风筝,必须逆风起飞的细节却是第一次注意到。
迎面而来的风,直接打在全身,让我踏出的每一步都被大大的阻碍。虽然逆风跑动更加辛苦,不过风筝却由於「弓背」上方的气流速度大於下方的气流速度,而升到了高空中。
「成功了!学长你看!」不过是风筝升空罢了,为什麽心情却这麽激动?或许跟以往放风筝的感觉都不同吧。
「嗯,成功了呢!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做什麽都能成功…七宫,你相信吗?」学长朝天空呐喊。
我减缓了速度,望着在太阳下奋力冲刺的学长和头顶上的风筝。
真耀眼啊。
「我相信。」我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飞得这麽高,还有看不见的景色吗?
咦,你说那是风筝?
错了哦,在天际翱翔的是我们,并不是风筝。
苏菲雅
1979年5月10号小雨½
远藤学长被退学了。
都是我害的。
那是我向学长告白,两周後的事。
那天下午,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训话,内容主要是关於我学习成绩不理想的情况。若止步於此那倒还好,但见我不动声色,老师开始拿没收过来的日记本说事。
「你啊,整天都把时间泡在这本册子,怎麽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嗯?你看看,到底在鬼画符什麽?」老师翻开了日记本,指着每篇日期旁的小符号说道。
「那不是鬼画符…」我小声的回答。
「什麽?不是乱涂乱画那还是什麽?你看你,写的这什麽—[学长像一颗耀眼的恒星〕…我拜托你,把心收回来好不好?我知道青春期女孩子都想谈恋爱,但等大学再找对象也不迟,高中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
「…老师,请把日记本还我。」我咬着下嘴唇。被自己以外的人大声朗读日记,就像拿针不断戳心脏般难受。
「这是日记本?你不都写了[魔界宝典]吗?就算是的话,我看里面也只是充满着虚构的情节,自娱自乐的记录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内容吧…」
我把头低了下去,无论如何都不愿老师看见渐渐湿润的眼眶。
「…平时就是这样子,在班上才会交不到朋友。未来你小孩问起高中生活时,你该怎麽回答她?写故事写了三年?」
「…停下,别说了……」哽咽的声音已经出卖了我。平时的自己,应该有着无坚不摧的结界,是因为日记本在老师手里,才弱化了吗?还是说,内心某处觉得老师说的或许是对的,所以才失去了信心?
「七宫同学,老师只是想帮助你。出社会後,你一定会理解老师的苦心,这种浪费时间的兴趣就先暂停,把注意力都放在下个月的期末考上吧。要知道,如今的世界,是看个人的实际成就来决定是否能继续存活下去,而不是纸上谈兵、说梦话。」老师双手摆出了撕书的动作。
「不要!」我闭上了眼睛,刺耳的尖叫声传遍整间办公室。
不要…那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的…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日记本已回到了我手上。
鲜血从老师的嘴唇边缓缓流下,变形的眼镜碎片散落一地。
老师被揍了。
老师被从办公室入口冲进来的远藤学长在右脸颊上狠狠的揍了一拳。
「远…远藤同学…你在做什麽?身为年级模范生的你,难道不知道人身攻击教职人员会遭退学处分吗—」
「退学又如何?你知不知道你刚准备撕坏的是什麽东西?那个日记本,可是她—七宫智音视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浪费时间的兴趣?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那些爱做白日梦、妄想植物也能当翅膀、相信魔界存在的傻瓜们…古人认为痴人说梦的事物,才会不断的被发明与创造,最终成为现实。连梦话都说不出口的人,还谈什麽实际?老师,你不是应该最清楚这个道理的吗?你的工作应该是播种而不是拔根,是开门而不是锁门…」
「在胡扯些什麽?不过是一本笔记本而已,什麽比生命还重要…跟我开玩笑…」老师一股劲的从我手中抢过日记本,用力撕毁了中间几页後,把它扔到了办公室的角落去。
缓缓飘落至地上的纸张,像硬拔下的羽毛似的,在离开宿主的瞬间,失去了生命的温度。
好痛…
掉到脚前,那歪七扭八的纸张,上面模糊的写着:「今天奶奶没有过来找我玩,妈妈说是因为奶奶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那什麽时候会来呢?昨晚花了一小时设计的风筝还等着奶奶过目呢!在睡觉吗?为什麽还没醒来?不是说要一起去公园放风筝吗?」
老师,好痛啊…
「妈妈,你在说什麽?奶奶不会醒来了?骗人,你骗人…」
明明没有伤口,明明…
「说什麽傻话呢,奶奶不就在旁边吗?妈,你看不到吗?为什麽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奶奶说她休息好了,我们下周要去公园呢。」
「远藤贤知,你觉得自己在英雄救美是不是?我跟你说,你除了成绩好,还有什麽值得人学习呢?这…这种态度,等我跟其他老师报告後,看他们还愿不愿意保留你[模范生]的称号…你这个披着狼皮的僞君子。」
学长又举起了拳头。
「等…等等,现在我还能原谅你,要是再人身攻击,就肯定会被退…」
我捡起被扔到角落的日记本,静静的走出了办公室。
远藤贤知,因打断某教职人员的两颗牙齿,被校方施以退学处分。
七宫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