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四十四

眼看穆谒吐息沉沉,睡了过去之後,清垣往外走了出去。他问了守在门口的道童关於玄海的去处。那道童有点犹豫说或不说。不久前来过的道人找了玄海出去,那神态紧张,小童子不敢多言,他自然晓得日前宫中教眼前的神仙闹了一场,也见证过那手段的,更怕说错话,要使对方不悦。他只道了真人去处,对玄海此刻正处理着什麽,略支支吾吾。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并不大知情。

清垣倒不怎麽关心玄海处理着什麽,听见他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便点点头,不多问了。

这时,离开一阵子的无盐让一位道童引了回来。他一眼瞧见神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不见那玄海。他没来由地,心提了几下子。他猜想会否穆谒有什麽情况。方才他随了几个道童去看熬煮的汤药,始终想着要怎麽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司药给的丸药搭配。但是熬汤药的地方还有另外的道人负责,大抵出事当天也在场,一只手臂还吊着,因认得了他,神情态度很是戒备,虽不出恶语,可怎麽也不让他查看药方。本来他也不是说话很好的人,言语间越加见拙,实在也不知道怎麽办。

那药汤还要一会儿才好,火候正到关键,也不能揭盖来看。他本想看看药方有没有不足,甚至或许有害穆谒的地方,对方的不配合,更教他不能放心。然他着实也不能拿对方怎样,只得回来。眼下神君站在屋外,并不见老道人跟随,他忙越过前头的童子,径快了几步过去。

无盐不等神君开口,忙问:「神君怎地到外头来了?之前那老道人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里头……」

清垣看他很紧张的神色,岔道:「无事发生。真人有事暂时走开,穆谒也睡了。我打算去寻你。」

无盐听了前面,才松口气,又听到後面说的对方打算去寻自己,心头微热起来。不过他想到自己无功而返,着实很沮丧,嘴里道:「怪我去得久了。」他顿了顿,瞄一眼旁边的道童,略低了声音:「但是我找不到法子看药方,无从下手。」

清垣没有想到会这样不易,不过他心中也早有了更好的决定,便道:「不要紧。」他看无盐看来,道:「你所带的药自是很好,但毕竟不是对症下药的,或许不能很好的达到目的,不若直接把司药星君请来一趟。」

无盐呆了呆:「要请司药过来?」

清垣点头。无盐还又一呆,可也隐约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司药星君哪里是他要使唤便使唤的,突然要叫对方下界跑一趟,虽为了救人,也要看司药愿不愿意。即使他与司药之间的关系不错,可一时半刻也想不到什麽说词开口。也不便直接告诉救治的对象是鲛人。

一方面,之前到西方梵境参加法会的父君大抵回来了,他既回去一趟了,不去拜见解释似乎不好,倘若偷偷地走,回头再解释也不是很好。他感到两面为难起来。

清垣并不知道无盐此刻烦恼,不过他原也不用叫对方跑一趟。要无盐出面,其实不若他自己去,司药便绝不会拒绝。至於缘故,自是因为他乃为一方帝君的缘故,对这点他心中还是很明白的。他只道:「你到屋里头看着穆谒,等我回来。」

无盐咦出一声,就看光华闪现,一个眨眼,对方已经消失无踪。旁边几个道童全部张大了眼睛,揉眼再揉眼,个个激动的样子,嘴巴大张,彷佛能够塞下一个拳头。

无盐看看他们,不觉好笑。不过这些道童最大不过十岁,所接触的也不过一些日常规矩,连半点修行法门也摸不着边,亲眼看见一个神仙变法,自然要吃惊。

他看着他们朝自己望来,那目光也一样的崇拜似的,不过,隐约彷佛夹带了一些疑惑与好奇。他顿了一顿,感到有点不自在起来。他记得了脸颊的青斑,连忙避开,几步进去屋里。

那些道童不敢造次,还是候在外头。

无盐一进屋里,就过去看看穆谒。

穆谒睡得很熟,不过无盐并不知道因为他服下神君给的安神药。他拉来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极尽其责地看着他。

这之间玄海又来了一趟。看见无盐单独在这儿,他不大讶异,自然已经有人向他通报帝君离开了。不过,他觉得最好也不要多问。他只在这时才领着道童端药过来。服药的时辰不能耽误,也因此把穆谒叫醒来了。

穆谒刚刚醒来,神智还有点迷蒙,一时没有认清无盐。他在无盐与一位道童搀扶下坐了起来,看见对方端了药碗过来要喂,他怔了怔,接着才吓一跳,实在地清醒了。他忙道:「不好劳动仙君,我自己来。」

无盐听他说话有气无力的,完全没有之前那种一派昂然的气势,有点不忍。他不免想起当日他们三人离开村子,那些为穆谒送行的村人,以及那诃与阿素,那一个个脸上都是担心。虽然,穆谒不是因为那妖物而受伤,然而那诃她们族人要是知道穆谒反而因为遭人猎补重伤,一定会更难过与气忿。

无盐自己也有兄姐,他们对他一向十分照顾与维护,不由感触。从前与魔族停战协议未定,时常征战,他的兄长裳明身为天太子,义不容辞领兵赴战,兵器无眼,少不了身上留下口子,一次甚至伤得很重,差点救不回来,躺在床上三月有余方能够下床。於是,他此时便不让:「这点事情没有什麽,你看你这样也不便喝。」

穆谒顿了一顿,无盐他们尚未回来前,几次喝药自是有人帮忙,也确实他此刻十分难能逞强。他低道:「那麽,就麻烦您了。」

无盐忙道:「并不麻烦。你要是能好起来,是最重要的。」他坐到床沿,以方便喂他。这碗汤药也不多,一口一口的,很快喝完了。他把碗递给一边的道童。回头看见玄海还在这里,一时也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又对上那对睿智的彷佛看透什麽的眼神,他更加不知道怎麽应付了。

玄海彷佛没有察觉他的局促,站了过去,道:「道宫的灵药再好,还是不及仙药的效果,不过绝对也没有问题。还请仙君放心,道宫做出承诺了,便不会食言,也一定全力救治的。」言下之意,也是清楚无盐前面的离开是因为什麽。他当面点破,也是因为暗暗观察了对方,倒不像寻常神仙那样端架子,也不像帝君那般具有威势,反而可亲,言谈之间也还是客气,倒很方便说话。他本意并不是要使对方难堪,然而为了道宫的声名,有必要澄清一下。

无盐自是听出背後的意思。那老道人盯着他,他一阵窘,不过也半点不愿意当面承认自己确实不信任他们。他支支吾吾地,含糊地道:「这、这是自然,我是并不会多心的。」

玄海脸上浮起一个笑,「仙君没有错想道宫诚意,实在太好了。」

无盐尴尬得很,倒有种哑巴吃黄莲似的憋闷。他说了违心的话,略有点丧气。

玄海看他青涩模样,越加好奇他的来路。他确实谨记帝君的话,但是,也并不妨碍他做点猜想。帝君会那麽说,大抵这位小仙君出身不凡,定是极少出门,或者这是他首次出门历练。天上神仙不少,能够得到东方帝君允许跟在身边的,他始终想不到会有哪个。

无盐见他盯着自己看半天,那带着笑的神情越加意味深长,简直头皮发麻。幸而玄海终於体察到自己的唐突,转开了眼,朝穆谒道:「本道今日看您的气色,又比起昨日好了不少。」

穆谒略点了点头,并不大热络。他们全心救治他,他心里也明白,着实该感谢,然而也实在感谢不起来,就只有这样冷冷淡淡的。

玄海心下很清楚,也不勉强。不过他道:「上回伤您的几个,已经通通施了惩戒,待到您伤势好了一点以後,本道定会亲身领着那几个不肖子弟来与您道歉。」

无盐没有作声,但他心想,那些人还是不见的好。大抵穆谒也这样想,并不接这个话,脸色隐约白了几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身子虚弱,坐了一会儿,有点撑不住了,非常疲倦,更加没有心思开口。

无盐看了出来,便道:「届时再说吧,他累了。」

玄海顿了顿,也不再说什麽,只忙唤人扶了穆谒躺下。玄海自知不便再待下去,托词几句走了。几个道子也都去了外面。无盐帮忙穆谒盖好被子,照样拉了椅子到床边坐下。

穆谒并没有睡过去,眼睁睁地看他:「仙君您这是……」

无盐便道:「哦,神君让我看着你。」

穆谒愣了愣,他动动嘴,但没有说什麽。他静了一下,方道:「这一趟累了您二位了。」

无盐忙道:「没有什麽的,何况你没有事已经太好了。是这里的人太可恶了,竟用那种手段对你。」

穆谒静了一下,道:「鲛人向来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无盐怔了怔,心头倒突然堵了一堵。并不全部因为穆谒的缘故。他生下便是神仙,何其幸运,即使进境滞碍不前,但他在修行方面受到的指点,确实也比其他神仙顺利。神仙虽有着无边法力,也要受天理定律的束缚。神仙也有神仙的命运,不尽然能够避开,即使避开了,也要用别的来还。他听过太多了。他时常想着自己究竟有着什麽样的命运,偏在脸上长了一块难看的青斑。

无盐忽然想到了神君。自负的神仙不是没有看过,然好像神君这样的自负,又确确实实他的能力并不有愧於自负,也并不大看谁的情面,四海八荒之内却没有几个这样的神仙。对方那种自负也要影响着他,迷惑他。每当对方看着他,让他不要妄自菲薄,他的心里,整个都是热的。那双黑的总是清冷的眼睛望住他的时候,十分纯粹,不带一分可惜,也没有丝毫的评判的目光。

无盐想了几下子,他道:「我着实不能感同身受你们的痛苦,可是,千万别要妄自菲薄,我相信你们绝不会总是面临这样的困难。又好的人,好的神仙还是不少的。」

穆谒略动了动嘴角,但仍旧默默,不过目光也不再那样地冷了。他道:「你虽是天族人,却不像其余天族人那样讨厌。」他顿了顿道:「多谢仙君宽慰。」

无盐一向知道鲛人对天族人具有偏见,便实在不知道该怎麽说,只道:「你别多想了就好。」

穆谒叹气,又道:「我自知伤得重,就这几天工夫,恐怕还好不了,先不说会耽误到您二位的事,这样回去族里,族人看见了,不知道会多难受。我也不愿意这样回去。」

无盐默默几下子,他看了看左右。方道:「其实神君离开,是回去找人来医治你,他比这里任何一个大夫都要厉害,他若肯来,你一定没事的。」

穆谒垂下眼,低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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